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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納蘭真

  那天傍晚,仲傑帶著她,趕赴高雄去參加一個朋友的餐宴。

  他們出發的時候已經遲了,因此仲傑把摩托車騎得飛快,一路肆無忌憚地超車。雪嵐嚇得心驚肉跳。她一直不喜歡仲傑騎車的方式,那天傍晚尤其如此。她緊緊抱著仲傑的腰,試著叫他慢下來:「仲傑,騎慢點好嗎?稍微遲到一點沒有關係的啦。」

  「誰說沒有關係?」他尖銳地道:「楊維剛夫婦不止請了我們,還請了大通公司的總經理李森夫婦。這個會面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可不想一開始就遲到,給人留下一個不良的印象。」

  車子跑得飛快,仲傑的話聲被風吹得幾乎聽不清楚。雪嵐真希望自己是聽錯了:「但……但這不是一個普通的餐會嗎?我以為你週末是不上班的?」

  「傻丫頭,你要學的還多著哩!學商的人哪有什麼週末不週末?這種社交場合才是做生意的大好時候。我的幾筆最好的合同,都是在這種場合裡簽出來的。」

  雪嵐突然覺得好冷:「你是說……你的社交活動都是在這種前提下訂出來的嗎?這是你選擇朋友的原則麼?看他們對你有用無用而定?」

  仲傑大笑。「別胡思亂想了!」他又超過了一輛車。

  雪嵐咬了咬自己下唇,硬生生將一句已到口邊的話給吞了回去:「那麼我呢?仲傑?我對你有什麼用?」但她終究沒問。是因為她不願意這樣去想他,或者是因為她不敢去聽他的答案?或者是——在她內心深處,明知道問了也不會有結果的?雪嵐不知道,也——沒有心情再去猜了。仲傑的車愈騎愈猛,已經到了不顧交通規則的地步。而後,擋在眼前的是一輛大卡車。仲傑從卡車左方超了過去。不幸的是,那過大的車身遮住了他的視線。等他衝了出去,才發現對面車道上正有一輛轎車疾駛而來。

  仲傑拚盡了全力去閃避那輛轎車,車輪在路面磨出尖銳的聲響。然而他還是太遲了。轎車撞上了摩托車的車尾,雪嵐被撞得飛了出去……

  往後幾天,雪嵐的記憶是一片渾沌。黑暗,疼痛,耳旁來來去去的只是一些不具體的聲響,遙遠而模糊。

  她足足昏迷了五天才清醒過來。乍醒的時候,雪嵐有好一陣子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四周怎麼這樣黑啊?比她所能想像的所有惡夢都要來得更黑。有什麼東西綁在她的臉上,覆住了她的眼睛。她試著睜開眼來,可是沒有用,四周還是那樣的黑。雪嵐嚇得要命,在床上呻吟掙扎。有人過來安慰她,餵她吃藥,給她打針……她聽到大夫低沉的聲音說著一些她從來不曾聽過的術語,以及一些她勉強可以捕捉到的東西:視神經受損,幸虧沒有什麼外傷,也不會留下什麼疤痕;也許調養個一年左右再開一次刀……然後是那致命的兩個字穿透了她的知覺:失明。

  人們來了又去。護士、醫生、同學、朋友、母親的那些朋友,等等等等。然而仲傑沒有來。而雪嵐已經從護士口中知道:仲傑傷得不重,只是一些刮傷,第二天就出院了。她足足等了一個星期,才終於鼓起勇氣問她的母親:「媽,仲傑怎麼沒有來?」

  紀太太遲疑了一下。「仲傑說你受了很大的驚嚇,所以他想等你先靜養幾天,等你好些了再來看你。而且,你知道的。他很忙啦。別擔心,雪嵐,他一有空就會來的。這個週末吧,我想。」

  結論是,他的工作比我重要。雪嵐苦澀地想。然而她仍然抱持著極大的希望來等待他。等人的時日特別漫長,彷彿永遠也沒有休止。好不容易等到了週末,雪嵐的心隨著每一次推門的聲響而驚跳。可是整個的星期六里,仲傑都沒有出現。一直等到星期天傍晚,她才終於聽到那個熟悉的腳步聲。

  「仲傑?」雪嵐興奮地叫了出來。

  「嗨,雪嵐。」他低下頭來,在她額上輕輕地親了一記,然後把一大把康乃馨放在她枕邊。濃濁的花香刺激著她的鼻子。

  「謝謝,花很香。」她言不由衷地道。

  「你覺得如何?好些了嗎?〕

  「嗯!」雪嵐點頭:「頭不那麼疼了。大夫說我再過幾天就可以起床。」

  「好極了!這麼說,你就快可以回家羅?」

  「是啊。」雪嵐突然覺得很不自在。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他不是應該安慰她、鼓勵她、對她說一大堆溫柔的話麼?但他們的對話聽來只像是兩個剛認識的陌生人!雪嵐艱難地吞了口口水,試著找出一些話題:「你的——工作怎麼樣了?」

  「忙死了!我一出院就得立刻回去上班,這一陣子比以往都忙,偏偏又和美國那邊兩家公司簽了新的合約……」一談到工作,仲傑立時淘淘不絕地說將起來。雪嵐心不在焉地聽著。她對商場上的事從來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仲傑的聲音只是無意義地流過她的耳際,直到其中一句話終於抓住了她的注意。〔所以……所以我想這一來我們只好延期了。」

  〔什麼?」雪嵐呆呆地間:「延期什麼?〕

  「我們的婚禮呀!雪嵐,你沒在聽我說話嘛!〕

  雪嵐突然間覺得全身發冷。「延到什麼時候?〕

  「不會太久的,雪嵐,我只是覺得……」

  「你只是覺得你不要一個瞎子當太太。」

  「你胡說些什麼嘛,雪嵐?我愛你呀!」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指尖冷如晨露,即使是他柔和的聲音也無法使它溫暖過來:「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稍等一下,多給你一點時間來適應——目前的困難,如是而已。」

  〔呵,當然啦。」她低語,「你永遠是對的。〕

  就在這時護士小姐進來了。「吃藥了,紀小姐,」她伸手碰了碰雪嵐的額頭。「累了是不是?你的臉色不大好呢?」

  仲傑立刻站起身來。「那我走了,雪嵐,你好好休息吧。〕

  在那一剎那間,雪嵐忘了她的自尊和驕傲,在他身後呼喚他:「你——會再來看我嗎?」

  「當然啦!好好休息。」

  他果然再去看她了——在她出院那一天。在那時候,雪嵐早已放棄了任何希望。她已經換好了衣服,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等她媽媽來帶她回家。當她聽到他熟悉的腳步聲時,當真是驚喜交織。「仲傑!」她的小臉因愉悅而發亮:「我真高興你來了!〕

  「要回家了,很高興吧,啊?」

  但她並不。一點也不。過去的幾個星期裡,她已經習慣了醫院的一切作息和規定。她在醫院裡是個人,跟其他人沒有兩樣:但是出院以後,她要面對的是一個她已不再熟悉的世界,一個屬於正常人的世界;而她已不再是其中的一份子……不,她一點也下高興,事實上,她都快嚇死了。但不知為了什麼,這話她沒法子對仲傑說。他們之間的距離突然間變得很遙遠……太遙遠了。所以她只是說:「是啊。既然你來了,我們一起回家吧,好不好?」

  「我——我不行。」

  雪嵐絞緊了自己的雙手。過去幾個星期以來的疑懼突然間變得透明如水晶,在她的心眼中呈顯出來。她沉靜地抬起了臉,用她依然美麗卻已無用的眼睛凝視著他:「為什麼?〕

  「我被調到台北的總公司去了,下星期一就要報到。這次的陞遷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不能不去。」

  雪嵐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仲傑不耐地開了口:「你不打算恭喜我嗎?」

  「如果這次的陞遷真有那麼重要的話,那麼我——恭喜你。」雪嵐慢慢地說,不知道接下來的將是什麼——不,也許她已經知道了,只是不願意去相信。

  「雪嵐,我——我真不知該怎麼說。〕他似乎說得異常艱難:「但我們,在這種情況下,我想我們是無法結婚的了。我將要常常出差,旅行,甚至出國,還有一大堆應酬,有時還得在家裡招待客人……你不會喜歡這種日子的。這對你並不公平,對你的要求太多了。我是說……」

  「別假惺惺了,仲傑,」她咬著牙道:「你並不是為了我才想解除婚約的。你是為了你自己!」

  「不是的,雪嵐,我就怕你會這麼想——」

  「別在我面前演戲了!」雪嵐忍無可忍地叫了出來:「事情的真相是,你不要一個瞎子當老婆!對一個野心勃勃、一心一意往上爬的年輕人而言,娶一個瞎了眼的妻子代價太昂貴了,你付不起!」

  「雪嵐,你把我的意思全弄擰了……」

  〔但那是唯一的解釋,不是嗎?」雪嵐憤怒地打斷了他,而後筋疲力竭地閉上了眼睛。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想騙她!雪嵐握緊了自己的拳頭。然而她的教養使得她沒有辦法像潑婦一樣地罵街,而方纔這短暫的情緒激動已經耗盡了她的氣力。她的頭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雪嵐深深地吐了口氣,突然間覺得所有的力氣都被抽乾了。這樣的爭執有什麼意義?她可以和他辯到地老天荒,但那也改不了她已經成了瞎子的事實,也改不了他們將要解除婚約的事實。何況,雪嵐自己清楚,如果不是她目前如此虛弱,如此無助,如此需要感情上的寄托……就算仲傑仍然想要娶她,為了不連累他,她也會和他解除婚約的。然而自己想是一回事,仲傑要想和她解除婚約又是一回事。她覺得自己被遺棄了,被拒絕了,被傷害了。然而爭執是沒有意義的,而她的驕傲也不容許她哀求他。雪嵐咬緊了牙關,慢慢地道:「算了,仲傑,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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