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活動方便吧,她今天穿了件黯紫短袖棉恤衫,配了件淺灰色的高腰吊帶及膝短
褲,腰間紮了條咖啡色的寬腰帶。這樣的打扮本來應該使她看起來更小的,但她
專注而自信的悻度使得她真實的年齡再也不可能被誤認。
一旁遞過來的冷飲使思亞回到現實中來。他接過那只裝滿了汽水的大玻璃杯
,友善地對著范學耕微笑。
「你常常這樣看你太太排戲嗎?」他好奇地問范學耕;很明顯地,這個大個
子愛他老婆愛得一塌糊塗。學耕微微地笑了。
「只要我有空。」他說:「我以前對戲劇也是一竅不通,自從明明跟著月倫
一起工作以後,我從她們兩人那裡學了很多。看他們排戲實在是一樁非常有意思
的事,平面的劇本居然可以變成那樣立體的結構,同樣的對話竟然可以產生那麼
多的變化,有那麼多的解釋……」他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
思而專注地聽著,沒有接腔。場中諸人的暖身運動已經做完了,排演正式開
始。苑明閉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培養自己的情緒,而後開了她的獨白:「秋天來
了,不是麼?秋扇,秋扇──一把為秋天而作的扇子。」
「今天我又到車站去等他了,等了一整天,一整天啊。等他的時候我就彷彿
活過來了似的,看著所有下車的人的面孔。可是沒有人像他。那些臉通通都是別
人的……除了良雄之外,這世上所有男人的臉全都是死的。他們的臉都是骷髏。
」
思亞被這個過程迷住了。苑明飾演的角色是花子,一個因戀人的離去而發瘋
的藝妓。瘋子的內心世界全無線索可循,他們的情緒轉折只受他們自己的內在邏
輯所掌管。苑明將台詞念了又念,費力於找出埋藏在這些台詞背後的邏輯,用不
同的情感來表達這些獨白,並且加入不同的動作。使思亞困惑的是,月倫對她的
演技似乎完全不加干涉,只是常常給她一些其他的汜示而已。例如:
「這個地方試著狂亂一些──把台詞重複幾遍試試看。」
或者:「這個地方試著迷惘一些。先別說台詞,試著用肢體語言表達看看─
─好極了,這個地方我們就暫時決定用這種方式處理,再試一遍好嗎?」
近八點的時候,另一個女孩子走進來了。也是二十多歲年紀,瘦削的中等身
材,稜稜角角的一張臉,完全稱不上漂亮,眼睛 卻透著機伶。走進來以後她朝
范學耕點了一下頭,帶著微微的好奇看了思亞一眼,卻沒說話,拎著包包走到浴
室 頭去。等她再出來時已換了條運動長褲,棉布上衣,自顧自地走到場子一邊
去作暖身運動了。
「那是汪梅秀,」學耕對他說:「她演的是律子。」
思亞點了點頭,看著這位新來的角色加入了排練。律子是個藝術家,收留了
已然發狂的花子,對這個美麗的、浮游於自己的夢幻世界的女孩有一種病態的占
有欲。三島由紀夫的美學,嗯?思亞有些好笑地想。
律子──江梅秀正在試著說服花子和她去旅行,因為花子天天到車站去等待
情人的事上了報,她恐怕那年輕人讀到這則消息,會回來將花子帶走;而花子不
願意離開。因為那樣一來,她的情人來找她的時候就要撲空了。一個的說服急迫
而絕望,一個的拒絕堅定而簡單,在簡單之中又有著精神渙散的游離。月倫不斷
地讓他們伸展自己的表現方法,有時候甚至鼓勵他們編造自己的悒詞。整個排戲
的過程是語言和動作的不斷延伸,不斷重組,不斷配合……
光看劇本並不覺得事情有這麼複雜嘛?思亞抽出空檔來將劇本看了好幾遍,
卻也不能不承認:從紙面上那些純粹的對話 ,確實很難想像:它可以變成那樣
的活動。而這些活動是非有不可,因為只有它們才能給言語以生命。否則的話,
光是三個演員站在台上念台詞,要不了十分鐘觀眾就會睡著了。他想起月倫跟他
說過:導戲是平地起屋,一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而月倫的表現尤其教他傾心。演員還有休息的時候,她卻是所有的時間都不
得空閒的。而她也沒有半點位高權重、頤指氣使的樣子,對演員即興的表現給予
相當的尊重甚至是讚賞,用溫和而說服的語氣修正、或刪除她覺得不合適的元素
。很明顯的,她雖然給了演員很大的自由去創作,對她自己究竟想要些什麼卻有
著更大的掌握,更大的自信。
在思亞察覺之前,三個鐘頭已經飛快地溜走了。三個筋疲力竭的演員走進了
辦公室,癱倒在沙發上吐大氣。學耕為他的愛妻端來了冷飲,又到浴室 去為她
擰了一方濕毛巾。韓克誠跟著洗了把臉,背起了自己的書包。
「那我走羅,導演,」他對在場的每個人都打了一個招呼:「明天見!」
「明天見。」月倫微笑,很感激地從學耕手上接過來一杯汽水:「你整晚都
在這 啊?」
「我今晚比較空嘛。」學耕笑道,在苑明身邊坐了下來:「開始有點樣子了
喔?不過你一定累壞了吧?」
「還好啦,我習慣了。而且看到自己的戲一天一天地成型實在很有成就感。
」她微笑著看向苑明:「花子這個角色不好演,是不是?」
「就是嘛,演得我都快得神經錯亂了。」苑明淘氣地說,很舒適地從後頭抱
著學耕:「哪沆我要演得太入戲,半夜 把我老公給勒死了,那可怎麼辦呢?」
「怎麼辦?那就證明你演技不及格!」月倫好笑地說:「花子的精神病是沒
有攻擊性的,忘了嗎?」
「學姊,你太不合作了嘛,」苑明嬌艷的嘴微微地嘟了起來:「我還想學耕
欺負我的時候,我可以還擊得理所當然一點呢!」
「你老公會欺負你?你不欺負他他就謝天謝地了!」月倫看向學耕,後者正
對她投來一個「你是青天大老爺」的表情:「你別擔心,學耕,在「狂女」演完
之後,只要你還保得住腦袋,我一定另外給苑明派一個溫柔婉轉、情深似海的角
色,這可夠公平了吧?」
學耕眼睛大亮。「可不可以每次都給她派這種角色?」
苑明在他胳膊上擂了一記,每人都笑了起來。汪梅秀將她喝空了的杯子拿進
浴室去洗乾淨了放回原地,斯斯文文地向她的工作夥伴道過晚安,拎起包包出門
去了。
「你覺得怎麼樣,唐思亞?」月倫問,苑明立刻湊了過來。「是啊,你覺得
怎麼樣?」她的眼睛閃閃發光:「我真的很好奇。以前從來沒有人來看我們排戲
耶!」
「很有趣。」思亞沈吟著,不知道能不能將自己的問題完完整整地表達出來
:「這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我聽說──我以為,所謂導戲,就是導演教演員怎
麼演,怎麼走位。」
「是有不少人採用這種導演法。我自己在大學時候也是這樣的,把演員當成
自己的分身,演得越符合我的要求越好。」月倫承認:「但那是不對的──又不
是在操兵,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你要知道演員也是創作者,對自己的角色會有所
創造,有所詮釋。導演應該做的是詮釋劇本,掌握人物性格的精髓,然後引導演
員:用他們自己的方法去完成那個人物。」
這些理論他聞所未聞。如果這就是西方戲劇的精義,難怪外國人給演員的評
價會那麼高了!對他們而言,演員是藝術家;對我們而言,則仍然停留在「戲子
」的階段。「這麼說,即使是相同的劇本,相同的導演,也會因不同的演員而產
生不同的戲了?」思亞敏銳地問,月倫給了他一個讚許的笑容。
「我聽說過……什麼心理實驗劇場之類的演出,好像是……讓演員們即興創
作,探討自我,然後搬上舞台,那和這個有什麼不同呢?」
「咦?」月倫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說過你對戲劇一點概念也沒有的
嗎,這種問題是打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思亞不大好意思地搔了搔頭。「我作了功課呀。」他說,注意到苑明正在偷
笑:「既然要來看人家排戲,總不能一點準備也沒有吧?」
月倫胸中一暖,情不自禁地綻開了一朵溫柔的笑容。但是就在同時,她也看
到了苑明那若有所覺的笑臉。這個小妮子上個月才渡完蜜月回來的,恨不得每個
人都跟她一樣去結婚,正在專心地將箭頭指向月倫的身上。天老爺,我答應唐思
亞來看排戲時候,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點?
「那種東西嚴格來說不能稱為戲劇,只是演員課程的一部分而已,不應該搬
上舞台公諸於大眾的。」她很快地說,決定把對話保持在專業的憬討之上,並且
──要盡快將之結束:「我讓演員做的,是針對一個完整劇本的角色發展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