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不敢問她。一來是因為她還太蒼白,太虛弱,二來是他怕問了只有更糟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加倍待她好,同時樂觀地期望: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終有
能得勝過徐慶國的一天。
問題是,他陪伴她的時間太少了──遠比他所能期望的更少。為了應付徐慶
家,他已經請了夠多的假,再請下去可要被炒魷魚了;晚上的時間裡,醫院又不
許探病的人停留得太晚。更何況月倫的身邊總是有人陪著她──朱雪德是在月倫
送醫的那個晚上起,就自願了擔任她的闔別護士,而高 維他們白天要上班,也
只有晚上才能來看她。思亞只好很嫉妒地看著:月倫把僅有的清醒時間拿來和他
的好友們說話,只在空檔之間對著他投來溫柔的笑容。那笑容使他心安,使他知
道他們之間的聯繫還在,可是──可是,老天哪,那不夠啊!
好不容易,月倫出院了。由於朱雪德的堅持,月倫出院後先住進了唐家。「
背上帶了那麼長一道傷,你怎麼活動嘛?不談其他,光洗澡換衣服都有問題了!
」而月倫必須承認唐媽媽的話十分有理。六月的溽暑時節,一天不洗澡可是要人
命的事,別說一個星期了!
住進唐家的日子,使她享受到了多年未有的縱寵。為了養傷,她大半時候都
是趴在床上的,有精神的時候就看點書,沒精神的時候就聽音樂。不過最多的時
候,她只是趴在那個地方發呆。傷口漸形癒合的時候,她的神智也漸漸地清明起
來。幾年以來的第一次,過往歲月開始一幕一幕地在她腦中重現,與思亞不斷交
疊,不斷比較。
這樣的回憶對她而言,不可否認地帶著痛苦,但是她清楚明白地知道:這是
一個非有不可的過程。徐慶國在她的記憶中埋藏得太久,是她以嶄新的眼光和心
情重新檢視他的時候了。
在這樣的心情底下,她和思亞在一起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會談到徐慶國。而
這種談論使思亞緊張。他所有的理智都在告訴他說:月倫肯談論過往是個好現象
,可是他的感情拒絕聽從他的頭腦。月倫出院之後的第四沆,思亞終於忍不住發
作了。
那是在晚餐過後,月倫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頭,思亞很自然地跟了進去,坐在
床上和她聊沆。唐大汪在旁邊繞來繞去,唐小汪則跳到床上和她玩。這幾天下來
,小炳巴狗已經很習慣她的存在了,成天和唐大汪爭取她的注意。月倫試著左擁
右抱,可是背上的刀傷使她難以如願。
「傷口又痛了嗎?」思亞關心地問,注意到她很不舒服地獰著眉頭。
「光是痛的話倒還好,問題是它開始癒合,又刺又癢的闃厭極了。」
「忍耐點吧,過幾天就好了。」他只好這樣安慰她:「幸虧只是皮肉之傷。
要是傷到脊椎可就糟了!你都不知道我那天嚇成什麼樣子!」
想到那千鈞一髮的情狀,月倫還忍不住要顫抖。「幸虧大鳥他們都沒受傷,
否則我──」
「嘿,嘿,不是說不要再去想了嗎?」思亞連忙打斷了她:「事情反正都過
去了!徐慶家再也沒有辦法傷害任何人,」
月倫緊緊閉了一下眼睛,抗拒著記憶中那具了無生氣的屍體。「我並不──
希望事情會是這樣的結局。」她低低地說:「那畢竟是……一條人命呀!徐慶國
的死亡或者和我並不相干,但徐慶家……」
「月倫!」思亞怒喝,唐小汪嚇得從床上跳了下去:「不要再說了啦!你這
種罪惡感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根本是那小子咎由自取,不要這樣亂用你的同情心
好不好?」
「你說我亂用同情心?」月倫的脾氣也來了:「你自己才是冷血動物呢!不
管怎麼說,徐慶家只是殺人未遂,法律上──」
「我管他什麼見鬼的法律不法律!」思亞吼道:「那小子已經瘋掉了你不知
道嗎?難道你寧可他關上幾年再出來找你算賬啊?謝謝!大鳥說他要是再去陪你
上一堂托福,他就要尖叫了!我也一樣!所以省省你那見鬼的人道主義精神吧!
神經錯亂了就是神經錯亂,對別人有威脅就是對別人有威脅,那小子跌斷了脖子
我他媽的高興極了!他那個神經病的哥哥死在外島我也高興極了!我才不管他們
有什麼地方值得同情,只要他們離你遠遠地再碰不到你一根汗毛,他們是怎麼死
的我他媽的才不在乎!冷血就冷血,他媽的我就是這麼冷血你要怎麼樣?」他旋
風一樣地衝了出去。
月倫驚愕地伸出了雙手,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房間的門已經「砰」一聲在
她眼前關了起來,而後她聽到客廳的門開了又關,顯然思亞已經衝出去了。這是
什麼跟什麼嘛?打從他們認識以來,思亞什麼時候跟她發過這麼大的火,還發得
──完全莫名其妙!月倫又生氣,又委屈,忍不住鳴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朱雪德聽到吵架的聲音趕過來,卻被月倫給擋回去了
。「沒什麼,唐媽媽,我和小五有一點──意見不合,」她抽噎著說:「您讓我
靜一靜好嗎?」
朱雪德很明顯地還想說些什麼,卻終是什麼都沒有說,只莫可奈何地攤了攤
手,便歎著氣走出去了。
月倫哭了個天昏地黑,也不知道那來的這麼多眼淚。或者是想將這麼多日子
以來累積的委屈、憤怒和恐懼一次哭完罷?唐大汪和唐小汪很著急地在一旁探頭
探腦,想安慰她又不知從何安慰起,最後只好縮在房間一角去垂頭喪氣地蹲著。
亂七八糟哭它一頓之後,月倫覺得心情好得多了,這才開始擤鼻涕,擦眼睛
,將心思調回思亞發的脾氣上頭去。她的心思在沈思中漸漸透明,思亞細微的言
談和反應也逐漸在她腦中積聚成形,使得月倫懊喪地歎了口氣。真是的,她怎麼
會早沒看出來呢?小五是在吃徐慶國的醋。她實在應該更細心一些的。只是小五
一向那麼樂觀,那麼自信,而她也以為自己已經將自己的感情表達得夠清楚了,
以至於忽略了小五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
話說回來,她能怪思亞有這種感覺麼?這些日子裡,她確實談徐慶國談得太
多了。也許,他在她的心中確實已經盤桓得太久了?但這應該是結束一切的時候
了罷?為了她自己已經成長的內在,也為了她而今深愛的男人。徐慶國屬於過去
──也應該永遠只屬於過去了。無論是她對他的情感,還是他留給她的記憶。
但是,在她將過往歲月拋開之前,有一件事她必須先做:那是她欠自己的,
也是她欠徐慶國的。而,這個債已經拖欠得太久了。
她靜靜地站起身來,想著該如何向唐伯伯和唐媽媽開口,最後終於決定留一
張簡短的紙條子。她不想面對朱雪德善意的詢問和安慰──還不想。
靜靜地將她寫妥的紙條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月倫悄無聲息地走出了唐家。不
知道唐小汪好奇地跳上了桌子,對著紙條又聞又嗅,猛然間打了個噴嚏;白紙被
吹得飄離了桌面,飄呀飄地飄到沙發底下去了。
半個小時之內,月倫已經上了往新竹的中興號。背上的傷又開始發癢了,月
倫只得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肩。窗外夜色漆黑,已經是晚上九點了;到了新竹之
後要住那裡呢?她沒有概念。只知道收束過往的意念強烈得她無法再等待,無法
再延宕……
而她有多久不曾再到新竹來了呢?月倫屈指算了一算,而後難以置信地搖了
搖頭。六年半!真的有那麼久了麼?她還清楚記得她上一次到新竹來──也是她
最後一次到新竹來,是大二的那個寒假,應徐慶國的邀請到他家去玩的;也就是
在她住在他家的那兩天裡,她見識到了:人世夫妻並不都是相互扶助、相互愛惜
的;而,對某些人而言,悲慘的婚姻生活並不僅止是相敬如冰而已,簡直只能用
煉獄來形容……
車身的停佇告訴她:新竹已經到了。月倫在車站猶豫了一陣,思索著要不要
等到明天。並不是說她有什麼忌諱,只是她不想空著手去看他。而時候已經這麼
晚了,要她到什麼地方買花去呢?更別說金紙和香燭了。
二十分鐘後她住進了一家簡陋的旅館裡,對著慘白的日光燈發呆。這個城市
裡有著太多令她不快的回憶,她尤其無法忘懷;徐慶國那喝醉的父親不顧家裡有
客人在,抓過他母親來就拳打腳踢的事實。一直到了現在她都還無法確定,那真
的是遺傳性的暴力傾向麼,抑或只是耳濡目染出來的一種理所當然呢?
月倫搖了搖頭,很快地否決掉自己的懷疑。那當然是遺傳性精神病,不可能
會有其他的。她還記得徐慶國曾經是如何地溫文儒雅,如何地浪漫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