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那張海報已經很舊了。風吹日曬加上雨淋的結果,使它原來的鮮明顏色褪了
少說也有十之六七。夾雜在一堆新貼上去沒有多久的海報之間,它顯得格外破敗
、格外寒愴。照這種破舊的程度看來,它貼在那兒少說也已經超過好幾個月了,
究竟為了什麼還留在那裡呢?也許只是後來來貼海報的人懶得先將它撕下來?也
許是因為,貼在它上頭的海報被撕下來了,它卻因為當初貼得太牢,而仍然牢固
地攀附著看版?
無論是什麼原因,這張海報總之是留下來了。雖然留得不是很完整──截頭
去角地,但它大致在說些什麼總還看得出來:一張舞台劇的宣傳海報,演出劇碼
是崔鶯鶯,演出團體是變色龍工作劇坊;海報左邊列出了演員名單,以及導演的
名字:
石月倫。
石月倫。站在海報看板前的男人陰森森地笑了起來,一手輕輕地畫過那個名
字,一遍又一遍,力道也一次比一次強。石月倫,他在心裡頭喊:你終於還是回
來了!回到這個你整整消聲匿跡了四年的地方,回到這個你曾經犯下過那種大錯
的地方。你實在很不聰明呢,姓石的賤人,你以為只有短短的四年,別人就會將
你犯下的惡行完全忘記嗎?哼,哼,至少那個人不會是我!
男人的眼睛微微地瞇起,帶著殘忍的惡意開始去撕那張海報,一條又一條。
你不應該回來的,姓石的賤貨,哪怕你是在外國混不下去了,爛死在紐約或什麼
鬼地方的貧民窟裡,都不應該回來的!因為回來以後,你要面對的情況只有更糟
,糟到你會後悔你曾經活過!
一絲冷酷的笑意爬上了男人的嘴角。海報在他慢條斯理的撕拉之下,很快地
就面目全非了,而他仍然沒有半點停手的打算,以一種刻意的冷靜繼續他的動作
。他的鼻翼因興奮而翕張,他的眼睛在看到紙張自寫著「石月倫」的部分裂開時
發出了惡狠一樣的光芒。你不應該回來的,爛婊子,但是──我很高興自己發現
你已經回來了。
喔,是的,我非常、非常、非常地高興!
第一章
【第一章】
公車已經離開了好幾分鐘,石月倫卻還站在當地不曾稍動。明明知道再走個
七八分鐘就到家了,她就是提不起氣力來。大約是累過頭了吧?她自嘲地想。畢
竟她今天下午才剛剛替雜誌社趕出了兩篇翻譯稿,接著又不間斷地給學生上了三
個鐘頭的托福……當然她的報酬不能算壞,但教托福補習班這種賺錢法實在不是
她特別喜愛的那一種。然而她沒有其他的選擇。語言能力是目前的她所擁有的最
佳謀生技巧,同時也給了她最大的工作彈性。只不過──只不過她已經不再像剛
回國時那麼擷據了,不再需要拚命籌錢好讓她的劇本能夠演出。於是這種看在錢
的份上才做的工作便份外來得教人排斥。尤其是,她自己想做的事還有那麼多!
想到這裡,石月倫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不管怎麼說,答應了人家的事總要
做到。誰讓我當初說好了要教滿一年的呢?橫豎多攬點錢也沒有什麼不好。雖然
說她現在已經不再需要擔心下一次的演出經費要從什麼地方來了。感謝她學妹兼
好友、以及首席女演員──李苑明的撥刀相助,她終於在苑明的姊夫,信豐公司
的總經理,康爾祥自馬來西亞返國的短短一個星期裡頭,找出了一個下午來和他
會面,爭取這個新興企業作為她那小堡作坊的贊助人。
想及前兩天下午的那場會面,一陣興奮的熱流立時竄過月倫心底,使她忍不
住微笑起來,一整天工作的辛勞也彷彿立時消除了大半。嚴格說來,那並不是她
第一次和康爾祥見面,但卻是她第一次有機會和他長談。打從她第一次見到康爾
祥開始,便已知道他不是一個容易說服的人物,前兩天的會面只不過是更證明了
這一點而已。那彬彬有禮的風度底下有副計算機一樣精確的頭腦,那溫和的笑容
中隱藏著鋼鐵一樣的意志。雖然信豐公司確實有心要資助一些文化事業,一方面
提升公司形象,二方而回饋社會,而苑明又是康爾祥最喜愛不過的小姨子,但他
也不肯為了她的緣故,就把自己變成一個亂灑銀子的冤大頭。在長達一個鐘頭的
會面裡,他詳詳細細地詢問著她的觀念,她的原則,她對未來的展望,以及她目
前的計畫,問得幾乎比她的論文口試委員還詳細得多!
最後他似乎終於滿意了。他的身子輕鬆地往後一靠,坐進辦公桌後的真皮椅
子裡,臉上浮起了個真摯的笑容。
「在和你碰面以前,我向苑明借來了「崔鶯鶯」的錄影帶,在家裡頭看了兩
遍。」他微笑著說:「我對戲劇是外行,卻不得不承認:你的作品相當的吸引我
,比起我原本以為自己會看到的、抽像虛無到難以瞭解的現代實驗劇要動人得多
了。」
「謝謝你的誇獎。」她只能這麼說:「我不過是在盡力而為罷了。」
「呵,是的,你是在盡力而為。」爾祥的嘴角往上蹺起,眸中的閃光是不可
錯認的欣賞:「真正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的人並不多,肯為自己的理想燃燒自己
的人更少。我必須說我非常高興認識你,更高興──明明對你並不是一種盲目的
崇拜。」
回想到這一段對話,月倫的嘴角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她欣賞這個青年企業家
,真的欣賞!這樣的人在這濁世之中是越來越少了。她絕沒想到商場中人也能對
人文的東西有如此深厚的興趣,對文化活動能有如此出於真心的支持,而不止是
藉這種支持沽名釣譽而已。也正因為如此,他的贊助便不僅止是金錢上的無憂,
更代表了理念上的支持。而後者對她是更大的鼓舞。一個戲劇的門外漢能夠如此
喜愛並支持她的作品,光想想就夠教人開心的了!
當然啦,經濟的支援是更性命悠關的大事。有了信豐公司的協助,她構思了
幾個月的這齣戲就可以馬上動手,不必再等上好幾個月;如果她應付得來的話,
說不定一年推出兩出甚至是三出的劇碼都不成問題。
想到她心愛的戲劇,月倫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她的步履開始移動,腦子則自
動自發地轉向了她準備處理的下一個劇本:三島由紀夫的「狂女」。還是三個演
員罷,她對自己說:一面抬頭看了交通訊號燈一眼。
綠燈。
兀自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月倫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去,幾乎到了太遲的時
候才發現:有一輛摩托車正風馳電掣地朝她奔來。
有那麼一兩秒鐘,月倫震驚得完全無法作出任何的反應,甚至連驚叫都哽在
喉嚨裡了。是那摩托車尖銳的煞車聲將她的神智給換了回來,使她白著一張臉向
旁邊躍開。車輪帶著刺耳的摩擦聲自她身旁不足半 掠了過去,使用倫瑟縮著又
往前衝出了兩步。站定之後她立刻掉過頭來,帶著憤怒和驚嚇去面對這個幾乎闖
出大禍來的機車騎士,卻想不到對方的火氣竟然比她遠大。
「你他媽找死啊,看到車子來連閃都不會閃嗎?沒看到我老婆懷孕了?」他
聲勢洶洶地逼上前來,彷彿恨不得將她給當場勒死。機車後座那大腹便便的少婦
用著哀求的口氣叫「阿順」,他是理都不理。月倫氣得眼睛裡差點就冒出煙來了
。
「你吼什麼吼?你老婆肚子大又不是我把她給搞大的?怎麼著,有膽子闖紅
燈沒膽子認哪?」
「我操──」那人臉上一陣怒意上湧,提起拳頭又朝她逼進了一步。一股熟
知的驚懼自月倫心中竄起,卻立時讓她用憤怒給淹了過去。抱緊了她懷中的講義
卷宗她不退反進,直直地逼到那個叫阿順的人臉上去:「幹什麼?想打人哪?我
告訴你,沒理就是沒理,就打死了我也還是你沒理!他媽的悒灣的交通就是讓你
們這種沒有公德心的人給搞壞的,就出了什麼事也只能說是你自己活該!」她越
叫聲音越大。對方臉皮一陣紫漲,顯然是惱羞成怒了。
「我警告你哦,你不要以為你是個女的我就不會揍人哦,你他媽的──」
「阿順,阿順!」那人的妻子叫,但那人理都不理:「敢說我闖紅燈?誰看
見了?明明是你自己走路不看路。」
月倫氣得一口氣差點哽在喉嚨裡。但她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一個清朗的聲
音已經從旁邊插了進來。
「沒人看見你闖紅燈嗎?我看不見得吧?」
月倫霍地別過頭去,這才發現街口不知何時出現了個身著運動衫、腳穿球鞋
的年輕人。此刻正一面擦著臉上的汗珠,一面以炯炯有神的眼光盯著阿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