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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宇宙吁出一口氣。

  她站在停車場,抬頭看向星空。

  莊家欣揶揄她呢:何必一眼星光凝望愛情,把條件提到不可思議之高處。

  宇宙低下頭。

  這時,身後有人輕輕問:「是你宇宙?」

  宇宙轉過身去,不由自主歡欣地笑起來,「是你。」

  站在她身後的是陳應生。

  「我聽說你也搬進金桂路。」

  宇宙揚起一條眉。

  陳應生說:「我住八座,你呢?」

  原來他們是鄰居,「十八。」

  「那多好,我是問公司租住,員工八折。」

  宇宙笑著點頭。

  「一個人站這裡,當心著涼。」

  宇宙問:「群英姐呢?」

  陳應生笑,「我們各歸各住。」

  宇宙尷尬,「當然,當然。」

  「可要到八號參觀?」

  夜深無人,宇宙居然大膽點頭,「你會做咖啡?」

  「一流。」

  他開門讓客人進屋,宇宙一眼看便知是建築師本人設計,傢俱簡單名貴,五十年代包浩斯不朽設計,還未算是古董,已有風格。

  她坐在巧克力色皮沙發上。

  「群英姐家沙發什麼顏色?」

  「她住在銀桂路,你可以去參觀,她有一張舊玫瑰紅絲絨沙發,你會喜歡。」

  宇宙點頭,他倆真是出色一對,各不依附,很難住在一起。

  陳應生斟出牛奶咖啡,香滑可口。

  宇宙說:「我欽佩你們。」

  他坐下說:「你還年輕,看不清我們有多麼市儈計較。」

  宇宙感喟:「你們有才華。」

  「老闆最有本事。」

  今日,他穿著純白襯衫,抑或,帶一點點紫色。

  宇宙大膽問:「可以參觀你的衣櫥?」

  「當然。」

  他帶她進衣帽間,只見一列數十件白襯衫,在燈光照耀下,煞是好看。

  宇宙走近一步,發現棉絲襯衫一個式樣一個尺寸一個牌子,雪白,並不帶其他色素。

  宇宙呆住,她暮然發覺她的眼睛欺騙了她,明是雪白的襯衫,在她一廂情願眼光下,竟是個幻彩世界。

  宇宙忽然害怕,她看向陳應生。

  他輕輕問:「你再想什麼?」

  宇宙試探問:「你只穿白襯衫?」

  他笑,「男人還能穿什麼顏色襯衫?」

  宇宙說:「時間不早,我該走了。」她不知還看錯了什麼。

  「時間還早著呢,我與你開車到山頂吹風。」

  宇宙一直嫌生活悶,這是個好機會,她點點頭。

  陳應生說:「我們各自駕車,比快上山。」

  這是個新鮮主意,宇宙忽然決定開那輛新車。

  她把車駛出來,陳應生一看,吹聲口哨,「不過,我未必會輸。」

  這是做任何事都要爭輸贏的新生代,他倆上車,箭步上山。

  新車性能超卓,宇宙得心應手,她一時並不領先,只離陳應生車子後尾十多尺,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換句話說,她緊緊釘住他不放。

  終於,在抵達山頂停車場時,宇宙冒險過線超車,停在他的車子之前。

  宇宙出了一身汗,她伏在駕駛盤上,閉上眼睛,吁出一口氣。

  用一個男人的車與另外一個男人比試……這裡邊好似有一種罪惡,所以才給她這樣大的快感吧。

  「你贏了。」

  宇宙下車來。

  陳應生問:「我該輸什麼給你?」

  「一時間想不起來,暫寄在你身上,將來償還。」

  他看著她,「你是關宏子的人,」她(原文)指指她額角,「這裡打著烙印。」

  宇宙不出聲。

  他探頭進車廂,「新車味真好聞,這股皮香可維持半年,每次都叫車主愉快。」

  她仰起臉,小巧精緻的面孔在慘淡橘黃的路燈下,仍然那樣好看。

  陳應生握住她的手,輕輕說:「而我是蘇群英的人。」

  他自車尾廂冰櫃取出冰淇淋,半融,可是味道額外香甜。

  他倆並肩坐在地上,肩膀搭住肩膀只一點點,若即若離,宇宙極想擁抱他,但始終沒有。

  她終於輕輕說:「走吧。」

  回到家,躺在床上,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她竟那樣會控制自己。

  也許是他傷了她的自尊:他指著她額角說:這裡有關宏子的烙印。

  她不過是關宏子牧場裡的一隻牛。

  他講對了,不對,她自尊不會受損,只有說中了才會生氣。

  天甫亮,宇宙去接繼母出院。

  母女十分沉默,繼母很爭氣,並沒有訴苦、抱怨、哭泣,或是談到生死問題,她把恐懼與絕望僅僅收起,態度勇敢平和。

  宇宙很佩服她。

  一走進新居,她哎呀一聲:「這麼好的地方,真是意外,宇宙,你太體貼我,這下我可好好休養了。」

  宇宙點點頭。

  看護的休憩間就在主房旁邊。

  「你的房間在什麼地方?」

  宇宙輕輕說:「我另外有住處。」

  繼母說:「那我不怕吵著你,我要找朋友打牌。」

  公寓裡到處鮮花水果,氣氛甚佳。

  一連幾個下午,她都約朋友到家耍樂,護士定時替她注射,氣喘時給她吸氧氣,友人們居然笑:「我們也吸氧氣維持青春」,多人陪著取樂,悲傷減至最低。

  丹桂路也裝修完畢,傢俱搬進去,還有許多餘地。

  關宏子表示欣賞:「凡事留個餘地最好不過,別以為是故作大方,待人寬厚,最終用得到這些轉彎餘地的,是我們自己。」

  他這種金科玉律,宇宙根本用不到。

  從此社會上明爭暗鬥,都與她無關,她只需與一個人處理好關係,已經足夠。

  不過這件事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

  只聽得關宏子說:「宇宙,我與你繼母商量過,或許,你願意往美加升學,我讓持北美建築執照的蘇群英替你蓋一間屋子作為永久地址。」

  宇宙微笑。

  「目前很好,我滿足現狀,我打算陪伴繼母,偕她走完這一段路。」

  「那麼,讓我們結婚吧。」

  宇宙很坦白:「我們還未認識對方。」

  沒想到關宏子忽然伸出手來,「張宇宙是嗎,我叫關宏子。」

  宇宙笑著我住他的手搖一搖,他的手中等尺寸不大不小皮膚有點粗糙。

  這是完全不同的一雙手,陳應生的手大而暖,握著有震撼感覺。

  可以與這雙手的主人結婚嗎,答案是肯定的不,宇宙歎口氣,用手捧著頭。

  「我做事太過倉猝,應給你們母女時間。」

  「不,你有你的立場。」

  「我倆為什麼這樣客氣?」

  「因為相敬如賓無論如何是好事。」

  輪到關宏子笑。

  他輕輕說:「在康華爾見到你我就傾心。」

  宇宙惘然,「那是什麼時候?」

  關宏子不加思索答:「天時還有點冷,空氣潤濕,碧綠園子裡,你穿著大緞裙與一個小男孩打乒乓球,他喊你歌詩慕。」

  她的裙子飛揚,她像是要乘風飛上天庭。

  關宏子覺得他看到了一個活的安琪兒。

  可是此時那天使無論如何找不到這段記憶,她苦苦思索,「我有打乒乓?一個小男孩?」

  「歌詩慕是宇宙的意思。」

  「家父把這個名字給我是有點誇張。」

  「我希望可以認識他,可惜他已辭世。」

  宇宙唏噓,「我淒苦地懷念他。」

  「宇宙,讓我照顧你。」

  「你對我們母女慷慨,我終身感激。」

  關宏子回答:「那是應該的,我盡我能力。」

  他的能力不很大,他不過是都會中一個中小型生意人,但是照顧一個弱女,已經綽綽有餘。

  這時,秘書找他回公司開會,他匆匆離去。

  宇宙仍然記不起來,她根本不懂打乒乓,關宏子看到的人,可能不是她,那天,有好幾個伴娘,打扮由新娘指定,完全一樣。

  他也許看錯人了。

  像張宇宙看錯人家襯衫的顏色一樣。

  其實是一式白,哪裡有水彩顏色。

  她用手掩著臉。

  下午,助手找她:「關先生叫我陪張小姐置些日常用品。」

  宇宙說:「這些我自己會做。」

  助手賠笑,「關先生是這樣吩咐。」

  她也很難做,宇宙答:「我們出去逛逛吧。」

  助手鬆口氣。

  那女孩年齡與宇宙相仿,十分精靈,帶著宇宙往最名貴的服裝店去。

  她對一件外套愛不釋手,宇宙叫店員包起送給她,叫她驚喜。

  宇宙本人沒有添置什麼,她認為已經擁有足夠衣物,這足夠的感覺十分奇妙,因人而異,有人會買三百雙鞋子仍覺不夠。

  她們走累了去喝茶。

  宇宙輕輕問:「關宏子可是好老闆?」

  因為禮物緣故,助手咳嗽一聲,「我是關先生助手的助手,我不大見得到他,他縱使有脾氣,也是做大事的人,豈會與我們這些小朋友計較。」

  「你說得很好。」

  「宇宙機構組織精簡嚴密,所以才過得了經濟難關,在最艱難時刻,員工仍然準時收得酬勞,可見他是一個能幹的老闆。」

  宇宙不出聲。

  「我們從沒見過有女人上來找她(原文),呃,除非是他妹妹。」

  「關麗子。」

  「麗子本來很可愛天真,聽說她男朋友指使控制她。」

  一件外套換到這許多資料,算是超值。

  在小助手眼神裡,宇宙看到艷羨眼光,如果可以調轉身份,她會把整家店買下來,然後,天天喝下午茶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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