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書這樣說:「關先生馬上來。」
宇宙沒等他,她收拾東西回自己公司去。
那天,她與同事做到深夜。
自辦公室出來,有一輛黑色車子緩緩駛近。
同事說:「有人接你呢。」
誰,宇宙想起陳應生,可是下車來的卻是關宏子。
宇宙沒想到他那般急進。
她輕輕說:「我打算與同事一起吃宵夜。」
「我可以一起去嗎?」
「我猜不大方便呢。」
同事們卻識趣地各自散開。
關宏子說:「只剩我同你了。」
「那麼,請載我回家吧。」
「明天晚上——」
「明天我有別的計劃。」
宇宙再也不說話。
到了家,宇宙十分客氣地道別。
她用鎖匙開門,發覺繼母在等她。
「還沒睡?」她有點詫異。
這時,宇宙一眼看到椅背上搭著件桃紅色外套,這種顏色最欺人,還未上身就過時,可是父親未去世前,繼母時常穿它。
今日,宇宙在什麼地方見過桃紅?
她脫口問:「你出去過?」
繼母轉過身來,忽然說:「未出嫁前,我叫朱妙娟,我也是個人。」
宇宙輕輕說:「怎麼了,感觸這樣多,我答應過你,日子會好轉。」
她忽然記起,在宇宙機構的電梯口見過這套桃紅衣服。
宇宙沉默半晌。
然後,她輕輕坐下,問繼母:「你去見過關宏子?」
繼母坦白:「是。」
「你同他說些什麼?」宇宙震驚。
「實話。」
「什麼是實話?」宇宙只覺得匪夷所思,「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說什麼真話或假話?」
「我們一早講過電話。」
「說什麼?」
「家境困難,你生父早逝,公寓漏水,入不敷出。」
宇宙站起來,又跌坐到椅子裡。
她氣炸了肺。
這晚娘的嘴臉終於全盤披露出來。
宇宙顫抖著聲音問:「他反應如何?」
「他答應照顧我們母女。」
宇宙在氣頭下反問:「我們母女?我是你女兒,你是我母親,所以你穿上鮮艷衣服掛上笑臉去出賣我?」
繼母忽然疲倦地答:「是。」
「什麼?」
「家徒四壁,你是唯一可賣之物,對不起。」
繼母說完,回房休息。
她企圖關門,但這是間破屋,門鎖已壞,關不上。
宇宙追上去,「你沒有收他什麼吧。」
「我收過一張十萬元現金支票,已經有入戶口,你別想我交出來,這是我應急所用。」
「你不能無故收取他人利益。」
「我默許批准他追求你。」
「我已超過二十一歲,沒人可以勉強我。」
「你自己同他說去。」
「十萬塊我也賺得回來。」
「是嗎,一年還是半載?你自己開銷還不夠,那誠然不是一筆大數目,可是我已許久沒見過十萬元整數。」
「朱妙娟——」
「晚安。」
繼母已經豁了出去,無論推叫打都不動。
宇宙累了,只得休息。
第二天太陽升起,宇宙仍然沒想到解決方法。
繼母比她早起,做好早餐等她。
宇宙負氣說:「你要明白,我其實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繼母想一想,淒酸地答:「但緣分把我倆拉在一起,住同一間爛屋,愛同一個男人。」
宇宙吁出一口氣。
那天早上,她同老闆表示,想預支獎金。
老闆像聽到天方夜譚一樣,瞪大眼睛,「宇宙你要這區區一個巴仙來幹什麼?」
「一盞鐵芬尼檯燈作價二十萬美金,公司抽佣十個巴仙,我那一個百份(原文)點加一起也是大數目。」
「可是你上班才個多月。」
「可以預支嗎?」
「公司沒有這種規矩,我們也有許多賬目未收,宇宙,你不是故意為難我吧,消息傳出,關氏準備支持你做私人生意,這是千載難逢機會,你眼前放著一百個巴仙,倒問我來要一個?」
宇宙呆半晌,才說:「我瘋了。」
「宇宙,我也知留不住你,將來,你把來不及做的生意,撥一些給我們。」
老闆乾笑數聲,像是在等宇宙的辭職信。
宇宙知道她做不下去了。
「聽說關宏子派了兩名建築師幫你,務必使你成為名設計師,宇宙,你隨時可以離職,公司不會勉強你。」
宇宙發呆。
老闆說:「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宇宙手足無措地回到自己座位。
宇宙一向不相信自由社會有惡勢力這種事,現在她明白了。
年輕的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見到宇宙機構的郭美貞律師笑著進來。
小老闆反而跟在人客身後侍候。
郭律師說:「宇宙,手續問題已經解決,丹桂路工程仍歸這邊,可是你自今日起到宇宙上班,張宇宙到宇宙上班,真是名正言順。」
老闆陪笑,「你是律師,你說了算。」
郭律師拉著宇宙的手,一陣風捲出去。
上了車,郭律師鬆口氣,「宇宙,那種小地方裡賺不到履歷。」
宇宙身不由己,啼笑皆非。
「歡迎你到宇宙這個大家庭。」
天又下雨了,繼母又該拿出那塑膠桶來盛漏水了吧。
宇宙能夠怪她嗎,不大能夠。
一起生活那麼久,每年生日,由繼母替她買蛋糕,陪她吹蠟燭。
宇宙忽然說:「我有點累,我想回家休息。」
「司機送你回去,宇宙,隨時與我聯絡。」
宇宙問:「關宏子對每個人都這麼好嗎?」
「宇宙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對親姐妹似乎不怎麼樣呢。」
輪到郭律師不出聲。
回到家,發現一地是水,早餐桌子也沒收拾。
宇宙七手八腳取出水桶,又抹乾地板。
她以為繼母賴在床上使意氣。
宇宙推開臥室門,「別再裝死了。」
繼母背她躺著,動也不動。
「起來,我有事同你商量。」
宇宙用力把她身體扳過來,一看她的臉色,就知不是假裝。繼母面孔剎白,雖有呼吸,已不省人事。
宇宙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接著,找到郭律師。
開頭,宇宙以為繼母賭氣服藥,救護人員來到,努力搶救,即時送院,急症室醫生告訴宇宙,她繼母心臟有病。
宇宙呆住,她耳朵嗡嗡作響。
郭律師找到她,握住她的手。
宇宙看到郭律師身後站著關宏子,宇宙忽然抬不起頭來。
郭律師說:「你繼母需要做一個手術,我們已經聯絡到醫學院最好醫生。」
宇宙輕輕說:「她還年輕——」
「醫生說機會很好,你放心。」
「我在這世上,已沒有其他親人。」
「我們明白。」
關宏子走過來說:「宇宙,你暫時到郭律師家裡住,有人照顧,大家放心。」
宇宙只得點點頭。
郭律師說:「我們去看看朱女士。」
一走進病房,宇宙嚇呆。
那是一間大得無邊無涯的房間,數十張病床,全部客滿,病人面目模糊,穿著一式灰白色制服輾轉反側,痛苦呻吟,宛如一間煉獄,叫人毛骨悚然。
父親臨終,還是教授身份,大學妥善照顧,宇宙並沒有見過這種場面。
她說不出話來,渾身發抖。
繼母躺在病床上,已經甦醒,卻像是不知發生什麼事。
「這是什麼地方?」
繼母掙扎著拗起身子,「救我,宇宙,救我,別把我丟在這裡。」
她緊緊掐住宇宙的手。
宇宙知道她必須作出抉擇:要不把繼母拋下,她一樣會得到醫療,該痊癒的話,照樣安然出院,宇宙大可一走了之。
天下那麼大,物質如此豐富,一定可以養活一個年輕女子,慢慢一步步走這條人生路。
宇宙已經轉過身子。
她看到鄰床一個中年婦女,呢喃呻吟:「水,給我水。」
可是沒有人理會她。
宇宙在該剎那決定了自身的命運,她輕輕對郭律師說:「我們立刻轉到私家醫院合適的病房。」
郭律師馬上出去打電話。
繼母落下淚來,「我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你。」
宇宙蹲下,握緊繼母的手。
郭律師回來說:「我們可以走了。」
關宏子一直陪著她們。
事情辦妥之後,晨曦已經來臨,天邊露出曙光。
郭律師卻無倦容,她微笑說:「我有個小同學,叫做譚曦,罰抄名字時,寫得手軟。」
關宏子說:「我們去吃早餐吧。」
宇宙低聲說:「我吃不下。」
「總得用一點。」
大酒店咖啡座裡還有穿著晚禮服的客人,一宵未寐,玩了整夜,意猶未足。
宇宙喝了杯熱可可,略為鎮定。
郭律師說:「宏子,我帶宇宙回家休息。」
他們分手。
郭宅與主人一般文雅舒服,客房也連著小小會客室與衛生間。
宇宙抬起頭看雪白天花板,不漏水,真好。
「別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好了。」
宇宙轉過身子,「我該怎麼辦?」
「先治癒繼母再說。」
郭律師有智慧,先把身邊最急的事辦妥,才思慮個人前途:房租都交不出來,還擔心國家民族?
「你先躺一下,我們才去看朱女士。」
郭律師永不言倦,與她管家商議瑣事。
寢室裡有一大盆姜蘭,散發幽香,宇宙累極入睡。
她走進熟悉的大學宿舍。
「爸爸,爸爸。」
父親背著光坐在書房裡,書桌上全是各式各樣的天文儀,強光使宇宙睜不開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