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她大字那樣躺在客廳地毯上,越想越慶幸,不禁哈哈大笑不絕。
傭人嚇得躲進廚房不敢出來。
過兩日,宇宙若無其事恢復工作。
她瘦許多,三號衣裳仍覺寬鬆,手腳細得一如印支小孩難民般。
鄧幸來看她,「回來也不通知我。」
「你的傢俱到了。」
「比圖樣更漂亮,我極之滿意,那盞水晶燈掛在貨倉式天花板上晶光四射,對比強烈。」
「你的嘉利花瓶呢?」
「它撞過你的膝頭,我把它放在寢室床几上。」
「你的家一定富藝術感。」
「請隨時來參觀,對,我倆可以吃頓飯嗎?」
宇宙忽然坦率地說:「我剛解除婚約,不像倉卒行事,我想靜一段日子。」
年輕人呵地一聲,隨即問:「多久?」
宇宙答:「六到十二個月。」
他看著她:「你是一個講道義的人。」
宇宙笑起來,「謝謝。」
「是誰錯?」他忽然問。
宇宙輕輕答:「誰也沒有錯。」
「總有個原因吧。」
「真要追究,那麼,完全絕對必定是我的錯。」
鄧幸笑起來,「你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我。」
他每天下午送蛋糕及鮮花來。
同事們在玻璃窗裡看英俊的他充滿陽光笑容推門進來,然後若無其事地散開工作。
過兩日,助手在宇宙耳邊輕輕說:「張太太又來了。」
從她的語氣表情,她像是完全知道張太太的女兒正是宇宙前任未婚夫此刻的未婚妻。
宇宙平靜地說:「人客進門,還不去招呼。」
張太太表示女兒即將結婚,需要裝修新居。
職員實在好奇:「幾時?」
「他們下星期六註冊,往大溪地蜜月,只有一個月時間裝修,全推到我身上,我只得找你們。」
「沒問題,你放心,張太太,我們不會辜負你。」
張太太一走,宇宙吩咐下去:「叫她簽合約由我們全權負責,然後,睡房髹深紫色,客廳大紅,還有,金色浴室。」
同事咧開嘴笑,嘴角從一隻耳朵拉到另一隻耳朵。
「黑絲絨窗簾,天花板鑲鏡子,粉紅色大理石地板,找一張畢加索哭泣的女子複製品掛書房,大門打造成月洞門,別忘記檀香木花架子。」
「我們會不會接到投訴?」
「所以叫她簽署授權書。」
大家太知道她們之間關係,認為一點也不過火。
下午,郭美貞出現。
「郭律師,今日大駕光臨,你代表什麼人?」
「我一直是關宏子手下。」
「什麼事呢。」
「我來同你講,你可以隨時重新約會。」
「我知道。」
「聽說有位英俊男同學天天來。」
「什麼都瞞不過你的法眼。」
「但是,你們從來不曾一起出去過。」
宇宙微笑,「這才叫做追求呀,郭姐,我享受接受與不之間的張力。」
「我由衷羨慕。」
「郭姐,我又活回去了:與同齡男生廝混,試探對方意思,考慮第一次約會是否應當接吻,該穿何種樣性感衣飾……」
「聽說那男生極其英俊。」
「高大碩健,會笑的眼睛,懂得選玉簪花送人,擁有許多閒情。」
郭美貞長長吁出一口氣。
那樣的男生市面上還是很多的:陳應生、鄧幸,不過,女方也需有些條件,才有資格同他們玩:她們必需經濟獨立,永不可能成為他們負擔。
「每次來,他坐你那位置,身體微微往前傾,像是想握住我的手,叫人緊張。」
宇宙仰起頭笑。
「還有一件事。」
「什麼?」
「為著自己店舖名譽,請做多一個比較文雅的室內設計供張太太選擇。」
宇宙哈哈哈大聲笑,「郭姐,你說的是。」
玩笑開到此處為止。
夥計們又趕了一個設計出來。
可是,世事多意外,那麼文雅的母親,女兒的品味卻比較獨特,她選擇第一個設計,並建議加一頂黑紗釘亮片的帳子,以及一盞夜總會用的反光鏡子球。
啊。
大家震驚得不會說話。
半晌,一個同事說:「鮑狄路。」那是上世紀初美國南部的妓院。
宇宙笑出眼淚來。
還有什麼難得到她呢:未婚夫結婚了,新娘不是她,她還幫他們裝修新居,做得似座妓院。
就是這單生意,已叫他們全年收支平衡。
之後,人流就比較疏落。
宇宙再也見不到關家的親友夥計。
新生活早期有點不習慣,電話一響,總以為是關宏子找,叫她在一小時內收拾行李趕到飛機場與他會合一起出遠門。
但是沒有,他拿得起放得下。
宇宙有點寂寥。
她找出胡女士名片,打電話過去,胡女士意外,滿是笑意,「是否有機會談談?」
「我想到上海看看。」
「我做東,請你吃遍上海。」
「我可否帶一個朋友?」
「加多一雙筷子而已。」
「一言而定。」
就這樣講好了。
那個朋友,傍晚見面,宇宙閒閒地,十分技巧地說起上海之行:「你的家鄉在哪裡?」
「我在美國西雅圖出生。」
「祖籍呢,父母,祖父母在什麼地方長大?」
「中國,讓我想,曾祖父在杭州做錢莊。」
「同我一樣,你是江蘇人。」
「你回去尋根?」
「去看看也好,聽說新舊彙集,熱鬧得不得了。」
鄧幸想一想,「我願意陪你去。」
宇宙立刻說:「我想討得你專業意見,看投資氣候優劣。」
鄧幸笑起來,「我盡力而為。」
水到渠成,十分愉快。
他忽然握住宇宙雙手,輕輕說:「比我想像中還小。」
過一陣子,宇宙才輕輕掙脫。
她左邊臉頰有稍微麻痺的感覺,真好,細胞全無恙,敏感依然在。
他們結伴去到慕名都會。
鄧幸說:「鼎鼎大名,如雷貫耳,英語字典中有「被上海了」一辭,指受騙、綁架、在大千世界中迷失。」
「不名譽。」
「一個人一件事出名,多少總帶些神秘的不名譽色彩,那才引人入勝。」
這是在說誰呢,宇宙微笑。
她說:「北京廣東等地名英文早改作拼音,只剩上海與香港照舊。」
「特殊才華特殊例子。」
宇宙十分高興,說說笑笑,很快抵[土步].胡女士親自來接,休息過後,帶他倆大吃大喝四處遊覽。
城市新區建築物沒有一絲協調感,雜亂新奇得另成一格,倒也有趣大膽。
舊區情調令宇宙讚歎不已。
鄧幸歎口氣,「名不虛傳。」
宇宙說:「真像巴黎,一般是盤地加河流。」
鄧幸說:「我的法語一直沒學好,你呢?」
碟子上點心還剩一隻小籠包,宇宙知道鄧幸特別喜這種鮮肉餡一口湯的點心,連忙夾起放到他碟子上。
鄧幸一聲謝送到嘴裡。
胡女士看在眼裡,怪羨慕。
她輕輕說:「這就是所謂如膠如漆。」
宇宙笑,「一隻小籠包?」
「你倆喁喁私語,好不熨貼,分明戀愛中。」
宇宙否認:「不不,他是我專業顧問。」
胡女士笑了,她請他們到南京東路的店裡小坐。
店名飛芸,裝修如一間茶館,不約而同,叫客人鬆弛愉快,完全不像是來花錢,而是來休閒的地方。
胡女士遺憾地說:「我的助手專業知識不足,得好好訓練,我想派人到你處學習,願以股份換取你寶貴經驗。」
這十分公平。
「你或可送他們出國閱歷,學好英語。」
「我想一想,給你提一個具體方案,立一張簡單合約。」
胡女士說:「宇宙你年紀輕輕,做事經驗步驟如此精密老練,叫人詫異。」
宇宙微笑:「我年紀不小了。」
「我亦欣賞你們辦事作風:一是一,二是二,什麼都事先立約說個一清二楚。」
鄧幸說:「我與宇宙想到城隍廟逛逛,家祖母曾說那裡有極精緻扇子。」
胡女士納罕,「有那樣地方?我都不知道,我陪你們往玉佛寺吧,接著到東台古玩市場遊覽,倦了去真愛酒吧喝一杯啤酒;再到香樟飯店晚餐。」
宇宙與鄧幸都笑了。
胡女士感喟:「我開頭以為品味就是把品牌襯托得十全十美往身上罩,見過你倆,才知什麼叫風流倜儻,真的稱心如意,愛怎樣打扮都瀟灑好看:扎染毛衣襯牛仔褲,西裝配麂皮涼鞋……」
鄧幸連忙說:「我們夠邋遢,你別見怪。」
晚上,他們承認:「上海人真叫人舒服,他們特別聰明伶俐圓滑,人也漂亮。」
「胡女士一講滬語,我側耳聆聽,作為男子,真不介意到上海工作。」
宇宙說:「玩得真痛快,我吃得胖了好幾磅,前天胡女士才問:怎樣才可以像我那麼瘦。」
「真的,你為何那樣瘦,是有心事?」
「家母辭世不足一年,我又剛解除婚約。」
「對一個女子來說,確是最大打擊,需時間治癒。」
他們本來打算乘船往蘇杭,但是實在留戀大都會,逛舊貨攤就一整天。
「這是個寶藏,明式仿造傢俱竟做得這樣精緻。」
胡女士說:「大量出口後質素已經差許多。」
她帶他們參觀朋友居所,美輪美奐,水準甚高,但一如胡女士說:太過工整,幾乎照著建築文摘各種設計圖來做,有欠個人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