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手感喟:「早十年我在巴黎見過米羅的版畫不過數千法郎,現在當然漲上十倍。」
「那麼,能否聯絡巴黎?」
「我們收取二十個巴仙服務費呢,你可願意自己聯絡?」
「我不讀法語,拜託你們。」
助手送她離去。
宇宙有點疑惑,問助手:「那是誰?」
「一位美國華僑,姓胡。」
宇宙想一想:「先收費。」
「明白。」
「多大年紀?」
「看她雙手,大約四十餘歲。」
宇宙點點頭。
晚上,宏子同她說:「不如我們也在康華爾結婚。」
「我猜想一天不夠,總得預先登記。」
「我叫郭美貞去調查。」
「郭姐按時收費。」宇宙提醒他。
宏子卻不經意地回答:「誰不是呢。」
宇宙噤聲,真的,誰不是呢,連她自己在內。
由此至終,關宏子看人看事,比她透澈。
宏子翻閱當日報紙,照例累極盹著,他太放心了,即將與他的歌詩慕結婚,她終於回心轉意,她恐怕是目前最瞭解他的人。
宇宙接到一個電話。
「你可是宇宙,我是家欣爸爸,宏子在嗎?」
「莊家伯伯,你好,我立刻去叫他。」
「他在忙?我同你說也一樣。」
「不不,他沒事,我去叫他。」
宇宙輕輕推醒宏子,把電話放在他身畔,他立刻轉醒,「是是,我倆一定到,屆時見。」
放下電話,他說:「下次不必叫我,我正做好夢呢。」
「什麼好夢,說來聽聽。」
「夢見父母在我身邊,父親讀報,母親絮絮碎碎,不停說家務事。」
「那確是好夢。」
「你可有夢見父母?」
「我對生母沒有記憶。」
「你即將結婚,可要請她們到場臂禮?」
「母女彼此心目中,全然沒有對方,不必了。」
「我想你知道,要找的話,是可以找得到的。」
「我不想找她。」
「那樣肯定倒也好。」
宇宙看著她未來丈夫,發覺他額角開始脫髮,發線漸漸形成一個U字,老氣橫秋的他外型也比同齡男子較老。
宇宙忽然想起陳應生一頭午夜般漆黑濃髮,她老是想伸手指進去替他梳理。宇宙有剎那失神。
「在想什麼?」
「繼母知道我倆結婚是會高興的,你們很有緣份,她一直感恩。」
宏子只說:「那是應該的。」
傭人捧出雞湯麵,他吃兩口,嫌油膩,要回家吃廚子做的點心。
「宇宙,你也該搬過來了。」
每個人每件事都需聽他安排,他從中得到樂趣,卻不顧他人感受。
打算跟他一起生活的話,必須明白,對抗無益,量子與麗子是活生生例子。
宇宙陷入沉思。
第二天,那中年胡女士又來了。
這次,要求見張宇宙,「她是你們老闆吧,我想與她談談。」
宇宙迎上去,「你找到適合的畫沒有?」
胡女士挺疙瘩,「其實我也不喜歡西洋畫。」
宇宙笑,「牆壁留白也是好事,我家一張畫也沒有。」
胡女士凝視她。
宇宙有點警惕。
她心緒悲苦,真怕胡女士忽然開口說:宇宙,我是你的生母,我倆終於見面了,你好嗎,結婚也不告訴我。
她靜靜等對方開口。
可是胡女士卻這樣說:「張小姐,我們是行家。」
「啊!」
「我在上海也有一家室內裝修店,用最名貴材料,收最高價錢,大城市消費能力強壯,極受歡迎。可是看到你的噱頭,我自歎弗如。」
宇宙一怔。
噱頭是滬語,指虛假綽頭。好比粵語中出術,並非恭維。
胡女士肯定染上一些比較輕佻的滬人習氣。
宇宙沉住氣微笑不語。
「張小姐,你年輕貌美,我與你拍檔到上海大展鴻圖如何,何必屈居小小一個縣城?」
口才這樣了得,宇宙不但沒被得罪,反而放下心中一塊大石,什麼都好,只要別告訴她,她是她的生母。
「怎麼樣?資本你四我六,利鈿五五分帳。」
宇宙笑答:「只怕我先生不讓我兩地跑,只得婉辭你好意。」
「你已婚?」胡女士好不失望。
宇宙點點頭,第一次發覺有丈夫真好。
另外有外國客人進門,她去招呼別人。
過片刻,胡女士走了。
助手說:「她留下上海地址,請你有空去探訪她。」
「有沒有勸你去上海?」
「她表示可以升職加薪。」
「公然挖角呢,你怎麼講?」
「我說胡女士,我不但有丈夫,且有一個讀三年級的孩子,我晚晚要替他補三小時功課。」
宇宙微笑。
她如釋重負,整日心情愉快。
下午,郭美貞來找她。
宇宙實在忍不住,問她:「郭姐,你每次找我,都自出門該剎那計算費用嗎?」
好一個郭美貞,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回答:「有時是,有時不,會計部自會核數。」
宇宙吁出一口氣,「對會計部來說,我們都是一個檔案。」
「你那個肯定複雜得多。」
宇宙很會開玩笑,「你年資深,厚一點。」
郭美貞加一句:「每年開一本新冊子,你也是。」
「有事嗎?」
「英國註冊結婚需預先登記,宏子決定回來簽字。」
宇宙鬆口氣。
郭美貞忽然說:「奇怪,他的反應與你一模一樣。」
「怎麼樣?」
「大家都如釋重負。」
宇宙一怔,他也覺得越遲行禮越好?
怎麼回,他一早希望結婚。
「你什麼時候搬回大宅?」
宇宙回過神來,「從康華爾回來再說吧。」
郭美貞說:「大宅園子新添一張乒乓球桌,我忍不住玩了一會。」
宇宙意外,「你與誰對打?」
「我拉住司機,他不還手,我贏了他,乒乓這件事,講對手,太強太弱都不行,需旗鼓相當才好玩。」
宇宙微笑,「有對手已經很好,至少球會得回頭。」
「想到讀書時,愛上乒乓,下課後與同學三盤兩勝,打個痛快淋漓,一頭大汗,襯衫往背上貼,真好玩。」
那時什麼都是美好的,男同學走過來,解下[孛頁]子上毛巾,替她擦汗,兩個人擁著對方的腰身,經過翠綠草地,到小酒吧去喝冰凍啤酒。
郭美貞低下頭,她當然知道一生最好時刻已經過去,現在只剩下兩千平方尺面積公寓及兩架歐洲跑車。
宇宙笑說:「我陪你打。」
「你?不要你。」
「你還挑剔呢。」
「大事由天,小事由我。」
她走了。
下午,眾同事合力撮成一單生意,本月終告收支平衡。
宇宙咀嚼著郭美貞的話:大事由天,小事由她。結婚是大事還是小事?
對莊家欣來說,小事耳,每年舉行一次。
對張宇宙來說,肯定是大事,她害怕結婚,但是一旦結婚,又永遠不想離婚。
宇宙怕煞離亂。
第二天她失手摔落一隻法國嘉利閃光玻璃花瓶。
眼看就要打破,宇宙百忙中伸出腿去擋了一下,把它撞到地毯上落下,幸保不失。
宇宙膝頭撞起一大塊瘀青。
她雪雪呼痛。
宇宙連忙找來一管藥膏,趁同事出外午餐,坐在一角,輕輕撩起裙子,在小腿上搓揉,搽了藥膏止痛散瘀。
這時,忽然有人抬起那只嘉利花瓶,輕輕放在茶几上。
宇宙抬起頭,看到一個年輕男子,正凝視她。
她連忙放下裙裾。
不知怎地,宇宙漲紅面孔。
那年輕人也有點訕訕。
這一切不過是看了小腿皮膚。
終於宇宙站起來問:「我可以幫你做什麼?」
「啊。」他像剛剛想起來,「聽說你們代理鮑候斯傢俱。」
「敝店有目錄。」
「可以看一看嗎?」
「可到這邊來。」
「我聞到咖啡香氣。」
「替你斟一杯,我們還有自製的巧克力餅乾。」
他坐下來,挑了兩件傢俱:一張深棕色皮沙發及一隻同款四方大茶几。
然後他抬起頭,看到一盞大水晶燈,他看了看價格,吸口氣:「怎麼負擔的起。」
宇宙毫不猶豫地說:「那麼,欠債好了。」
他笑著伸出手來,「我叫鄧幸。」
他接著放下名片,寫出支票,「傢俱到了通知我。」
他推開玻璃門離去。
宇宙看著他的名片,上面寫著「蔣黃鄧建築事務所。」
還沒讀完名片,他又回來了。
宇宙看著他微笑。
他用拳頭掩嘴咳嗽一下,有點靦腆,神情可愛,他說:「我想要那只嘉利花瓶。」
「沒問題。」
「還有。」
宇宙轉過頭來。
「我在想,不知你可有空出來看場電影喝杯茶。」
宇宙怔住,他想約會她,她忽然感觸,鼻子發酸。
她是多麼希望有正常約會,宇宙的身體往前傾一點。
她輕輕答:「這幾天我要出門到英國康華爾。」
他很快回答:「那麼,我等你回來。」
宇宙不知怎地,沒有拒絕,她也沒有答允。
「再見。」他說。
這次真的走了。
同事們此時也陸續返來。
晚上,宇宙發現腿上的瘀青形狀像一隻蘋果。
第二天她與關宏子出發到康華爾。
宏子一直嘀咕:「明年家欣若再結婚,恕不奉陪,來回二十多小時航程,苦煞人。」
不知如何,他染了傷風,一直打噴嚏,飛機經過孟買上空,他忽然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