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宇宙自己都聽得出聲音中滿是回心轉意,她有點不好意思,沉默下來。
關宏子很大方地轉過頭去,「這兩扇木門做得很好,比玻璃門私隱。」
同事過來解說:「我們開會研究過,決定搞一種會所氣氛。」
「接到第一宗生意沒有?」
同時笑吟吟:「是張文懷夫人。」
「張太太,」宏子有點意外,「這位夫人著名好品味,低調文雅,系出名門,可是也同樣挑剔,她選了什麼?」
「我們有一盞鐵芬尼染色玻璃紫籐圖案座地燈,她一看就喜歡,叫我們設計一個起坐間。」
「是什麼樣的會客室?」
宇宙微微笑,她很少覺得自己幸福,這時心中卻泛起這種感覺:宏子回來第一件事便是來看她。
同事答:「張太太希望有一個私人空間與好友打橋牌談天吃點心。」
這時兩名助手抬出那盞玲瓏綺麗的燈來,輕輕開亮。
連見多識廣的關宏子都不禁啊地一聲。
宇宙解釋:「張夫人會客室有長窗通往小花園,春季滿牆紫籐,正好配這盞燈。」
他點點頭,「我回公司,傍晚再見。」
宇宙送他到門口,「你可要回家休息?」
「我在飛機上盹過一覺。」
「量子回來了。」
他點頭,「我已知道。」
司機替他打開車門。
他抵[土步]第一件事是來看她,宇宙心裡高興。
這時另有客人推門進來,一眼看見那盞燈,像被磁鐵吸引,不由得走近。
「這燈貴店自何處得來?」
助手笑答:「我們希望三百元購自某某舊貨攤,可是事實是在蘇富比拍賣行處得到。」
大家都歎口氣。
稍微與眾不同一點的事物都已被炒得貴不可言。
「這位先生請過來這邊,我們有一冊目錄可供參考。」
宇宙自大柚木櫥中取出目錄,穿香奈兒套裝的漂亮經理出來陪他選焙,人客受寵若驚,他一時沒想到,這種排場,也都算在價目上了。
整天宇宙嘴角都掛著微笑。
經過一面水晶玻璃鏡子,她看到自己,不禁一呆,歡容如此,都不像張宇宙了,可是看仔細一點,彎彎嘴角還是有一絲滄桑。
什麼是滄海桑田?那是指遭遇巨大變化,像宇宙,就是歷盡滄桑,嘴角忍不住有一種苦澀。
她不想再看自己。
下午,她備了鮮花,到繼母處致意,站了好久,直至腿酸。
司機不放心,過來立在一旁等她。
宇宙又前往探訪麗子,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汩汩而下。
不知是誰,在這樣的幽靜地帶,用小小收音機播放民歌,憂鬱歌聲這樣唱:「悲哀的命運屬於所有女性,她永受控制,永被囚困,我是個貧女,我命運堪憐……」
宇宙用手掩臉。
司機靜靜接她回家。
接著助手送了賬目來,她只得收拾心情細讀。
稍候郭美貞來看她。
「宇宙你不介意吧,我倆竟成為朋友,我上癮般渴望來喝杯咖啡說幾句話。」
宇宙笑答:「是我高攀了。」
「宇宙你前後判若兩人。」
「這是褒是貶?」
「對你來講是讚美。」
「那麼說,從前那張宇宙豈非不敢恭維?」
「少女都是一般任性嬌縱。」
「我是貧女,我命運堪憐。」
「可是你長得比誰都可愛。」
「我從不自覺。」
郭美貞目光移到帳部上,「這門生意倘若賺錢,簡直天無眼。」
「同你賭什麼?」
「我若輸了,每次見你都鞠躬叫關太太,哈哈哈。」
「我不稀罕,你押別的。」
這時關宏子來了,女傭一開門他便聽到銀玲似笑聲,忙問:「什麼事那樣高興?」不知多久沒聽到歡笑聲。
宇宙忙上前說個究竟。
聽罷,他也笑起來,「越不在乎越會賺錢。」
半晌,他告訴她們:「我去見過量子。」
大家靜下來。
「他完全明白了,很平靜,說是財散人安樂。」
郭美貞問:「他有打算沒有?」
「他想到歐洲旅遊。」
「旅遊最能開拓心情。」
宏子忽然問:「為什麼我要與他們作對?」
郭美貞替老闆開脫:「因為你不甘心他倆受騙。」
「我又何必施橫手干涉。」
「弟妹也是你的責任。」
「可是你看結局,我將終身為麗子內疚。」
這時,宇宙輕輕說:「麗子一向有病。」
她走前與宏子緊緊擁抱,兩人都落下淚來。
郭美貞溫和地說:「我告辭了。」
宏子說:「現在我已沒有責任。」
郭美貞在門口轉過頭來,「你還有整個宇宙。」
這話說得巧妙,可以指整個宇宙機構,也可以指張宇宙他愛的人。
這冰雪聰明的女子開門離去。
宏子斟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到安樂椅上。
宇宙以為他有話要說,正思考如何開口,也許,他要與她商量婚期。
可是不,他已累極入睡。
宇宙替他盞張薄毯子,她到書房用電腦讀賬部。
宏子這一覺睡得好長。
宇宙想到父親生病臥床那一段時間,她多怕他不再醒來,父親斯文有禮的同事紛紛來探訪,他們都知道他不久人世,可是婦孺仍懷著可憐卑微的希望。
宏子露在毯子處的手又乾又露筋,有點像她父親雙手。
宇宙歎口氣,與助手通了幾個電話。
「是,那張支票已經存入。」
「傅小姐的設計圖明日送去批閱。」
「我不知道誰介紹伊籐先生來,我們並沒有刊登廣告。」
「粉紅色大理石暫時缺貨。」
張宇宙真好像有許多事要做的樣子。
關宏子的商人生活簡單得多:工作、休息,他受金錢控制,他又拿金錢鉗制人。
第二天早上,司機送他替換的西服襯衫過來。
他卻仍然沒有醒來。
秘書來電:「關太太,他今日上午沒有會議約會。」
「那麼讓他休息好了。」
「是關太太。」
近中午,他驀然驚醒,「哎呀,」他叫出來:「我遲到了。」口角像愛麗絲夢遊仙境開場時那只白兔,它匆匆忙忙趕路,不住取出袋表看時間,生怕遲到。
宇宙忽然問自己:你是愛麗絲嗎?
嘴裡卻問:「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宏子看著宇宙清麗的容顏,呵,她主動與他說話,殷殷垂詢,他脫口而出:「仙境。」
宇宙笑了。
在她面前,宏子時時自慚形穢,上帝在創造張宇宙時特別用心,五官頭髮皮膚身形手足無一不美,均屬精心打造,看了就叫人心折,到今日,宏子只趁她不注意時才貪婪多看幾眼。
他比較矮小,臂與腿都短,靠深色端莊西服遮掩,膚色粗黑,只得時時修飾,家中三兄妹數他最不起眼,所以他用人時特別挑選外型神氣的年輕男女,長年吃虧的他知道長得好佔便宜。
客人一到宇宙,看到招呼接待他們的專業人士全體高大俊美斯文,已經印象特加。
他起來梳洗。
一照鏡,只說:「我像個海盜。」
他要回家修飾。
「時間真不經用,我們今晚見。」
宇宙點點頭。
他離去之後,傭人收拾沙發,他躺得久了,羽絨沙發上有一個人形凹位,伸手去摸,尚餘體溫,可是,宇宙卻沒有坐上去的意欲。
她回公司去。
一直有人客慕名進來參觀,由助手招呼,宇宙躲在一角欣賞街景。
附近有許多辦公室、畫廊、咖啡廳,下了一早雨,行人匆匆。
宇宙坐在一幅染色玻璃後,她看得見人,人看不到她。
雨漸漸停了。
一輛黑色房車緩緩沿行人道停下。
誰,宇宙想,哪個闊太太前來購物。
車門推開,一個穿黑色西服的年輕男子下車來,他濃眉大眼,身量高大,手裡執一束鮮紅色玫瑰花。
呵,他長得有幾分像陳應生,這英俊的男人是誰,花送給什麼人?
宇宙忍不住走到窗前。
只見一個年輕女子飛撲上前,他們兩人緊緊擁抱,深深接吻。
宇宙怔怔凝視。
那女子歡笑著把鼻子埋進玫瑰花瓣中嗅那花香,兩人上車而去。
短短一幕,不止宇宙看到。
身後兩名女助手輕輕交換意見。
「你試過那樣傾心的熱戀沒有?」
「沒有適當對象。」
「也許,不能耐久。」
「享受過一天也是好的。」
「你願意付出多大代價交換?」
兩人想了一想,齊齊低聲答:「不惜任何代價。」
真是,即使愛一個人,也不表示一見他便想熱烈為他嘴唇。
人類越是文明,愛慾越是昇華。
你扶著她手肘走路,她幫你斟一杯熱茶,已經幾十年過去,誰也沒想到男歡女愛。
宇宙轉過頭去,又有客人推門進來。
是張文懷太太。
助手把設計圖展開,建議用極淡色雪青山東絲做沙發面子,料子十分女性化,線條卻幾何形十分簡單明朗。
張太太像是遇到知己,感動到說不出話來,立刻簽名核准。
同事們立刻知曉,這也是頭號寂寞的一個女子,從來沒有知己,也無人瞭解她,碰到一班知情識趣的設計師,觸動她的心思。
宇宙站在不遠之處淺淺微笑。
她走近:「你是店主張小姐?」
「不敢當,請叫我宇宙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