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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宇宙感喟:「我一直誤會宏子刻薄弟妹。」

  「他得確十分嚴格。」

  「郭姐,我不能閒著,安排一個工作給我。」

  「你做一間設計公司吧。」

  「我真想做出名堂。」

  「任何事,做得稍微好一點點,已經十分吃苦。」

  「我願意付出代價。」

  「你沒有必要辛苦。」

  「給我一個機會。」

  「你是比較有出息的一個。」

  這句話說漏了嘴:比較有出息,兩個以上才可以有比較,張宇宙是其中一個,另外一個是誰?抑或還不止一個,甚至是兩個、三個?

  她實在是太過低估關宏子了。

  這時宇宙輕輕問:「還有什麼人比較沒出息,或是主意沒有那麼多?」

  好一個郭美貞,像是沒有聽到宇宙的問題般,她說:「宇宙,你草擬一個簡單計劃,我們開會研究。」

  「喂。」

  她拎起沉重的公事包離去。

  公司車子及司機在門口等她,司機替她接過公事包。

  這名能幹的女子大概自學校出來就走進宇宙機構,十多年來與老闆一起打天下,絕對有功有勞,卻永不炫耀誇口,不卑不亢,恰如本份地默默苦幹,終於做到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

  郭美貞是多麼聰敏智慧,值得借鏡學習。

  宇宙知道關宏子有兩間書房,一大一小,大的在樓下,幾乎也是他私人會客室,小的在臥室旁,是他休息的地方。

  宇宙走到樓上,關宅從來不鎖上任何一道門,這個習慣叫人舒服。

  傭人正在收拾麗子房間,她回來只短短住了一陣子,又走了,她與家無緣,耽不住,她在家怎麼都不開心。

  傭人很會收拾,把雜物都放進大紙箱角善慈(原文)機構取走。

  宇宙看到有嬰兒玩具及小小鞋子,麗子沒捨得扔掉。

  她不忍看下去。

  她推開宏子房門。

  小小書房有一隻大瓶子裡插著姜蘭,香氣撲鼻,宇宙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

  她四處打量,認識宏子這麼久,她從未曾進來小書房,有時看到他一個人坐著聽音樂。

  她按動錄映機,看到紐約卡納基演奏廳裡不知名但肯定著名管絃樂隊正起勁彈奏。

  這人竟如此正經,樓上私人書房,應該看些見不得光的錄映才是呀。

  四周圍一張照片也沒有,難以捕抓蛛絲馬跡。

  桌子有一隻小小扁碟機,宇宙按動。

  她看到一個老年男子輕輕說話。

  「宏子,你看到這段錄映時,我大概已不在人世。」

  宇宙睜大雙眼,這是誰?

  「我身邊是伍律師及錢律師,證明我神經健全,可以作出決策,我把宇宙機構留給你一人處置——」這是他父親!

  宇宙立刻關上機器。

  這是他的私隱,雖然房門沒上鎖,機器只隨意放在書桌上人人可以看見,而她的身份是未婚妻,受過西方教育的人都明白,這也不表示她可以隨意查看。

  宇宙覺得她應當離開書房。

  但是她忽然想知得更多,真是好笑,到了今天,她才對宏子發生興趣。

  她想瞭解他。

  她走進他的寢室。

  仍然一張照片也無,大床、大茶几、深咖啡色皮沙發、雪白地毯,四五百平方尺大房間通向更大的露台。

  他父親千真萬確把大部份遺產都留贈給他,長輩一早看到三兄妹之中只有他才有本事掌管產業。

  量子誣毀他私自吞沒財產一說又不成立。

  宇宙吁出一口氣。

  他的衣帽間在浴室另一邊。

  看一的人的衣櫃已可瞭解那個人,只見一式西服鞋子襯衫整齊排列,一點性格也無。

  宇宙見過另一名男士的衣櫥,比這個飄逸得多。

  她伸手去撥動宏子的西服。

  她坐在衣帽間裡凝思。

  這是一個溫習功課的好地方,寂靜無聲,光線柔和,可惜張宇宙從來沒有這樣幸運,父親辭世後,家裡只餘一張小小吃飯桌子可以寫功課。

  傭人進來看見她。

  「太太,我不知你在這裡,可是把你行李搬進來?」

  宇宙搖搖頭。

  她走出衣帽間。

  關宏子衣服鞋襪住的地方比許多一家四口還大。

  她坐到床沿,看到雪白枕頭底有一條金屬鏈子露出一角。

  她輕輕掀開枕頭,看到一隻橢圓型照片盒子,已掀開,裡頭嵌著一張極小照片,但是清晰看到一家五口。

  他們三個孩子還小,宏子只有六七歲,麗子只是個手抱嬰兒,量子雙頰胖嘟嘟,父母正年輕。

  宇宙微笑,那是任何人的流金歲月。

  他把照片盒子留在家裡,想必是怕在旅途中大意遺失。

  盒蓋打開,想必是天天看。

  宇宙對宏子的瞭解已經多了一點。

  床頭還有幾本書。

  ——孫子兵法、基督一生、如何勝任情緒,只得一本小說,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淚。

  小說翻到西克斯擊殺南施那頁。

  這是全書最殘忍血腥一段,一向叫宇宙不忍細閱。

  宇宙抬起頭來。

  她離開宏子私人地帶。

  回到樓下,她鬆口氣。

  聞到廚房有香味,廚子在做雞肉餡餅。

  廚子解釋:「關先生吃得很簡單。」

  宇宙連忙說:「我也是。」

  她做了咖啡,取餅梅子果醬,搽麵包吃,一吃好幾片,吃相相當駭人。

  胃口漸漸回來,繼母辭世後接著一連串發生許多事,她一向食不下嚥,已有很久不覺任何食物有任何味道。

  廚子做一大杯咖啡給她,她喝得光光。

  廚子想:這個年輕的太太不難服侍。

  宇宙走到客房休息。

  女傭敲門:「太太,可要把你行李搬來。」

  宇宙擺擺手。

  她蜷縮在床上,倦極入睡,醒來時已是傍晚。

  宇宙換件衣服,找昔日舊友。

  她們在一間普羅日本小陛子聚餐,宇宙去到,她們已經喝得三份醉,宇宙擠過去坐一角。

  妙齡女子閒談,題材自然圍著異性轉。

  「媽媽,怎麼說,有許多男人不能碰。」

  「我們的爸大多數是好男人。」

  「也不見得,老媽都擅於啞忍。」

  「忍著忍著,也就一輩子,老來有伴,免得孤苦。」

  「有錢男子不專一,不宜結交。」

  「他有錢,至少要面子,子女不會吃苦,父母分手,孩子照樣在歐美最佳大學畢業,回來到大機構工作。」

  「太好看的男人呢?」

  「我不管,我喜歡碩健斑大的身形。」

  「幼稚。」

  「靠上去你才知道身形多重要,我們的靈魂寄居在肉體上,一雙強壯手臂,會得接吻跳舞的一個他比什麼都重要。」

  「乾杯,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大家嘻嘻哈哈鬧成一片。

  張宇宙這半年的遭遇逼使她長大,她與舊友已無共鳴,但是她忽然脫口問:「欠債該怎麼辦?」

  大家靜了下來。

  「宇宙你欠誰錢?」

  「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無論是錢是情,一律速速加利息還清。」

  呵,她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龍蝦湯來了,快喝一口。」

  「看我昨天買的名牌手袋,足足一個月薪水。」

  「這麼貴你都忍不住,該節蓄了。」

  「可是你看這些七彩字母多麼有趣可愛。」

  「你老大會窮困。」

  有人忽然念說:「個人頭上一爿天,過頭三尺有神明。」

  大家又轟一聲笑起來。

  宇宙喝了點米酒,覺得舒服,靠在椅背上吁口氣。

  「老了沒錢像丐婦,你不怕?過了五十歲還駕雜牌車我會難過。」

  「喂,虛榮的你,別說老來事好不好?」

  「年紀大了才是花錢的時候,不然子孫幹嗎親近閣下,還有,更要穿最輕柔的皮裘,戴上大顆珠寶,讓管家侍候。」

  「對,年輕時白襯衫粗布衭足夠。」

  話題又扯到一齣電影,宇宙說:「我先走一步。」

  「宇宙,你當心一點,你回家要乘六號公路車,記住靠近司機坐安全點,最近車子樓上有男子侵犯學生。」

  「是,小心。」

  「謝謝各位好意,我都明白。」

  「有空與我們出來玩。」

  「一定。」

  宇宙含笑與她們一一道別。

  走到櫃檯,她說:「那桌女生,由我來付賬。」

  「房間裡一共七人的那桌?」

  宇宙點點頭。

  女侍遞上賬單,宇宙付了現款。

  「小費不用那麼多。」

  「也許她們還要叫東西吃。」

  「謝謝,謝謝。」

  老朋友若果知道她此刻身份,說不定就不會對她那麼好。

  街上一輛六號公路車搖搖晃晃,駛近,宇宙忽然打了一個冷顫。

  幸虧司機已經看到她,緩緩把車駛近。

  「太太可是回丹桂路?」

  那是她自己的家。

  那日宇宙沒等到宏子電話,在沙發上睡著,做了噩夢。

  她深夜穿校服坐在公路車樓上,風嗚嗚地吹,車子不住顫動,像是駛過凹凸不平地面,樓上乘客陸續下車,漸漸只剩她一人。

  忽然有人撲上車,按住她嘴,扯她衣衫。

  宇宙拚命掙扎,滾下車子樓梯。

  她不住尖叫,一聲又一聲,轟地一聲,自沙發跌到地上。

  宇宙渾身冷汗。

  天亮了,她第一件事是找郭美貞律師。

  郭律師上班之前先到丹桂路來看她。

  「臉色那麼差,什麼是,又與宏子齟齬?」

  「郭姐,我手上可是一點錢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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