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一個不懂她、不愛她的夫婿,她的人生,大約就是這般了吧?除非老天爺可憐她,讓她在有生之年,還能遇見一個懂她、愛她的男人……
明嫣苦澀一笑。她知道,這不過是她的妄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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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的上元家宴,宮內的亭台樓閣全點上了燈,亮晃晃地有如白晝,煙火點綴著夜空。如同縫綴在朝冠上的珠飾般燦爛奪目。
一盞盞的紅紗燈籠,在工匠的巧手下製作得精巧華麗,點綴在宮裡增添喜氣,映照著御苑裡的蒙滿親貴。
雍正帝胤禎在百官恭迎之中步上正位後,慶典活動隨即展開。
笙歌曼舞,吟詠昇平,年方二十八的年輕皇帝接受宗室親王的朝見,劍眉星眸,英俊魅人的容顏上帶著王者的笑意,執著酒觴相與敬酒。
南明嫣坐在女眷席間,粉藕色繡著出水芙蓉的常服,在眾家福晉、格格、一品命婦紛紅駭綠的服色之中,是惟一的一抹素妍。
在這喜氣洋洋的上元佳節中,男人們縱聲大笑、把酒言歡,而女眷們則談論著丈夫、兒女,是怎麼令她們備覺光彩。
國事輪不到她們操心,夫婿即是她們的天,養兒育女、操持家務才是她們的職責,她們的話題。也只會在丈夫與兒女中打轉兒。
明嫣怔怔地望著眼前華美的杯盤,精緻的佳餚、鬧哄哄的氛圍,只令她覺得悶得難受,似乎要喘不過氣來。
望向正位而坐,那個倍受尊榮的年輕皇帝,她幾乎想問他,除了國事、權勢,他還在乎什麼嗎?他是否知道,男人背後的女眷,有著怎樣的心酸,怎樣的委屈?
不會的,他不會在乎。
男人放眼天下,有著鴻鵠壯志,怎會拘泥於兒女情長?
明嫣輕歎了一口氣。
幾千年來,女人一向是沒什麼地位的,有誰會真的在乎她們為什麼快樂、為什麼悲傷?這樣的想法,只怕自己說了,會招來訕笑吧?
當明嫣再度抬起頭來,正好輪到她的夫婿向雍正帝敬酒。
胤滿面通紅、醉眼惺忪,貪杯的結果讓他連站都無法站穩。
「皇帝哥哥,呃……二十弟給您敬酒!呃……」
胤打了個酒嗝,不穩的步履讓他差點栽倒。
胤禎微蹙起劍眉,淡淡地道:「胤,你醉了。」
「我沒醉!我清……清醒得很!」胤反駁著,「我還記得今日早朝……您收了禮親王的鑲白旗……」
他譏嘲道:「難為二十弟如此關心國事,當為百官表率。」
粗鄙不文的胤聽不出胤禎的嘲弄,猶沾沾自喜著。
「謝皇上謬讚!」
胤禎使了個眼色,要左右將他帶下去。
不料胤卻用力地掙脫,不滿地道:「我是惠親王,你們竟敢動我!」
看見夫婿這般出言無狀,明嫣的小臉上湧現了一抹難堪的潮紅。
那個要讓她仰仗一生的男人,在這種場合中竟是如此不知輕重、目無尊長!
胤禎斂去了笑容,連說話的語調都變冷了。
「胤,你失態了。」
「皇帝哥哥,或許我沒有做皇帝的雄才大略,你來君臨天下我也心服口服,可我也一心為國,想要報效朝廷,卻苦無機會。你今日早朝收了鑲白旗,不如,就把那鑲白旗給我吧!」
此話一出,全場倒抽了一口氣,鴉雀無聲!
這已經不是醉語了,而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呀!
明嫣趨前扶住自己的丈夫,溫婉的容顏上有著勉強的笑。她說:「王爺,您醉了!我扶您回府……」
胤厭煩地甩開明嫣。
「女人家懂什麼,給我滾開!」
明嫣被他猛地一推,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眾目睽睽之下,羞辱與難堪的眼淚隨即迷濛了眼眶。
她不是因為疼痛而哭,而是為了自己的婚姻而哭;想止住淚,卻不知怎地無法如願。
胤禎望著跌坐在階下的纖弱女子,她強自忍淚的模樣,竟讓他胸腔間瀰漫著一股深深的憐惜。
他心中某個幽微的角落被狠狠地撼動了,那滴沿著她粉頰滑落的淚珠,像烙鐵一樣的烙進他的心房。他從未見過如此惹人憐心的女子,她修長的黛眉盛載著輕愁,瘦弱的肩頭像是一碰即碎,教人直想納她入懷,以自己有力的臂膀給予她支撐的力量。
他幾乎無法克制流竄過心頭的深刻的望。
「哭什麼?逢年過節的你給我觸什麼霉頭?」
胤的咆哮讓胤禎陡地冒出怒火。
這般如玉如英的靈動女子,是胤的福晉嗎?他一向都是這麼待她的?
「放肆!給我攆了出去!這場家宴,他不必出席了!」
「喳!」左右侍衛立即架住胤,強行拖出御苑。
「你們做什麼?放開我!快放開我……」
怒吼聲中,胤仍是被架了出去。
「皇上!」明嫣顫抖地跪在胤禎面前,哽咽地道:「王爺他……他只是酒醉失言,請皇上開恩……」
抑制著想扶起她的衝動,胤禎盡可能地放緩了語氣輕聲說道:「起喀,這不是你的過錯,不用為他求情。」
「惠親王是臣妾的夫婿,王爺有錯,臣妾亦難辭其咎。」
縱使他再蠻橫無禮、目無尊長,他還是她的丈夫呵!
望著她抖顫得如同風中落葉的纖弱身軀,這樣的淒楚,喚起了他冷硬中的一抹惻然。
「胤是我的手足,我自會斟酌,略施薄懲以示警惕。」
雖說胤是他的手足,但若不依法嚴辦,將來還有誰會心甘情願的遵循他的皇令?
明嫣聽出皇上並無意寬宥,心中一沉。
「請皇上開恩、請皇上開恩……」她叩著首,猛地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便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胤禎立即伸手一扶,讓她倒進他的臂彎中。
她好單薄、好纖弱!
細看她淚痕猶濕的容顏、輕蹙的黛眉,一種陌生的情緒如潮水般地在他心頭洶湧翻騰。
他幾乎想要將她納入他的羽翼下,為她遮去一切煩優。如果她的夫婿是他而不是胤,那麼,這張楚楚動人的嬌顏上,會不會有春陽般的笑容?
凝望著這張滿帶著愁容的嬌顏,他知道,這輩子,他對她絕不會輕易放手了。
不管她身上流著半個漢人的血統,也不管在漢人的眼中,兄納弟媳有多麼罪過,他是滿人,他不需要背負漢人那一套倫常枷鎖!
看見皇帝纖尊降貴地扶持弟媳,所有人皆瞠目結舌,訝異得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太監清了清喉嚨,低聲喚道:「皇上,惠福晉就交給奴才伺候吧!」
胤禎將懷中的佳人交給總管太監,囑咐:「請御醫到惠親王府看診,診療結果向我回報,另外……」
他低聲交代了些什麼,只見太監回了句:「喳,奴才這就去!」隨即銜命而去。
經此一鬧,胤禎興致全消,他沉著臉拂袖而去。
一場好端端的上元家宴,不歡而散。
但胤禎對南明嫣悖禮的舉止,卻在紫禁城裡沸沸揚揚地渲染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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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御醫悉心的照料下,明嫣緩緩地轉醒。
不多時,胤也被禁衛軍給架了進來。
「惠福晉吉祥!」
總管太監請完安,作了手勢讓手下將胤送進內房裡。
明嫣從炕床上撐坐起說:「公公免禮,勞頓您了。」
太監微微頷首,言道:「福晉,王爺貪杯,口出狂言以下犯上,傳皇上口諭,王爺三日不許上朝,減半月薪餉,並在酒醒後向皇上回話!」
這樣的處置,已經算是寬宥了。
明嫣心下一寬,不由得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臣妾謝皇上開恩。」
人情練達的太監見明嫣溫婉而沒有架子,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好感。
「這回王爺確實是犯了大不敬之罪,雖說皇上已法外開恩,於情於理,福晉當偕同王爺進宮謝恩。」
「王爺與臣妾自當面見聖上,親自謝恩。」
明嫣明白謝恩是一定得去的,但她卻怎麼也沒想到,總管太監有心的提點是胤禎授的意。
而這正是胤禎行動的第一步棋。
太監點了點頭。
「奴才話已帶到,奴才告退了。」
「公公慢走。」
示意家僕送客後,明嫣唇邊的笑意微微隱斂了。
她當然明白這回若不是皇帝念在手足之情,這樣的大不敬是足以殺頭的!她明白,但胤能明白嗎?
要他一同進宮謝恩,只怕他又會當著聖上的面,說出一些不明是非的話來,到時,又該怎麼收場?
強忍著身體的不適,明嫣親自照料著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的丈夫。
他可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
他可知道他的舉動讓她感到多麼羞辱?
不,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自幼就是皇子,要什麼有什麼,彷彿天下合該繞著他打轉。成年後,有才德、有野心的阿哥開始嶄露頭角,為的就是爭奪三位;而他,還是一徑的逍遙度日,當別人在費心鋪路、佈局時,他還醉心遊獵。聖祖康熙帝,早已知道胤胸無大志,將來要在詭譎的宮廷中擁有一塊立足之地實非易事,於是選上了她,要她以漢人女子的知書達理、溫婉賢慧助他早些脫離稚氣,變得成熟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