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幾年來他是如何忍受著椎心之痛,不讓自己對她的感情決堤;即使是近在咫尺的這段日子裡,他也強迫自己不去想她,最多就是偶爾找個借口見見她。
天知道他多想跟她談談自己的理想抱負,卻更願意聽她緩緩訴說對未來的憧憬;他多想對她傾訴自己的似海深情,卻只能感受到她對徐槙的無限愛戀;多少次他凝視她的眼眸,卻發現那裡面沒有自己;多少次他想親吻她的唇瓣,卻為了給自己保有一個當她普通朋友的機會而忍住。普通朋友,不是嗎?於是他發乎情,止乎禮,絲毫沒有踰越。原來他的愛情只有一個叫作痛楚的形容詞,也許明天孤獨就是他的全部。
算了,讓一切都隨風而逝吧,得到她是徐槙之幸;得不到她是他的命,至少他還留得一分無怨無悔的深刻記憶,祝她幸福吧。
見他沉默良久,於是她先開口:
「你--你跟文倩為什麼不重新開始?」她有些試探、有些鼓勵地問他。
「我對她沒有那種感覺。」這次他很忠於自己的感覺,誠實地回答。
「為什麼呢?你們很相配呀,你為什麼不能愛她?」她也知道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強的,但忍不住要為他們惋惜。
「感情是勉強不來的。」他意味深長地說著,卻更想問--妳為什麼不能愛我呢?
終於,他向她道別了。再見了,世瀅,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帶著一分永恆的回憶離去。
***
世瀅的來信漸漸少了,而且還告訴他決定不申請來美國唸書了,一切要等他回去後再詳談。
徐槙心中因此而忐忑不安。她很忙了是嗎?是的,她快畢業了,要寫論文、要準備考試。可是她又為什麼突然決定不來了呢?難道……?不,不會的,他應該要相信她。他一定是因為太寂寞了、太想念她了才會胡思亂想。
他又看著桌上照片中的她--那個愛哭又愛笑的她,那個溫柔感性又熱情執著的她,那個在清晨薄霧中陪他一起慢跑的她,那個在夕陽餘暉中陪他走長堤的她。每一個她都讓他魂牽夢繫,每一個她都教他翹首盼望。
忽然,他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學校放期中假時他就要回去,雖然只有短短十天的假;但是他決定了,他不要等到暑假,那太久了,他不要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就當給她一個驚喜好了。
***
埋首書桌好幾個鐘頭之後,世瀅習慣性地打開電視機收看夜間新聞。看著看著,一個新聞快報抓住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一架乘載旅客遊覽大峽谷風光的輕型客用直升機在美國時間四日上午十點十五分失事墜毀,機上乘客以及駕駛員全部罹難。根據調查指出,機上有七名乘客是台灣旅客,美國警方有關單位正在進行調查直升機失事原因,稍後為您繼續追蹤報導。」
世瀅腦中忽然轟的一響,一股不祥的感覺侵襲著她。
文倩的美西之旅就在這幾天--不會的,沒有那麼巧的事,文倩不會有事的--她不停地在心中默念著,但恐懼迅速佔據她整個心房,一陣寒意直竄她的背脊,令她不由得戰慄了起來。
她寸步不離地守候在電視機前,盯著屏幕上的播報員,絲毫不敢移開視線。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依然沒有下文,她心急如焚、坐立難安卻又無計可施,只好撥電話到文倩家去,可是電話一直在忙線中。無可奈何的她又坐回電視機前繼續等待,時間過得好慢啊,她像是已經等了一世紀那麼久,可是仍然沒有消息。
***
家齊在電話中證實了文倩已在空難中罹難的噩耗。文倩的父親和哥哥已搭機趕往失事現場處理後事。趙母在電話裡提到文倩的死訊時傷心欲絕,哀痛逾恆,淒愴的哭聲令他聞之鼻酸。
文倩的死對他何嘗不是青天霹靂,令他震驚不已、悲痛難抑。他腦海中想像著大峽谷裡那淒烈的碰撞聲,她生前的一聲絕響,奪去她寶貴生命的一響,文倩--他永遠的學妹,和他相知相惜,永遠的朋友--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桌上,她送給他的陶藝作品沉默地躺著,那一隻光澤柔渾、形狀不規則的花瓶是她大三那年的暑假玩陶時完成的,要他用來插一朵不俗的花。雖然他一直讓花瓶空著,但是她在他心裡也是一朵不俗的花啊!
這樣一個蕙質蘭心的女孩,怎捨得這般匆匆地走向結束,她怎捨得留下所有的關愛、悲痛,走向那遙遠而蒼涼的天涯?不,她不會甘心的,她是絕對不捨的,因為她有親人、有朋友,有愛、有牽掛呀!她有世瀅呀!
天啊!世瀅她知道了嗎?不,她一定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會崩潰的。他要立刻趕到她的身旁,陪她度過這蝕人心骨、痛苦難捱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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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觀眾,現在為您報導有關美國大峽谷風景區直升機失事的最新消息,根據警方公佈的死亡名單,證實其中有七人是中華民國國籍的台灣旅客,死亡名單如下……」
「砰!」世瀅手中的杯子應聲而碎,她的心在聽到「趙文倩」三個字時,也像地上的玻璃一般碎成了一片一片。
她的血液彷彿在那一瞬間凝固了,覺得好冷好冷,身子不由得顫抖了起來;腦中突然一片空白,她無法思考,只覺得胸口被千斤巨石壓住,令她呼吸困難、喘息不止。
一連串的門鈴聲沒有使她清醒,她只是呆滯地坐在那裡,一步也無法移動,直到門外傳來家齊的聲音--
「世瀅、世瀅,妳在裡面嗎?快開門哪!」他在樓下看見她屋裡亮著燈,確定她在家,這會兒卻遲遲未見她來開門,他著急地喊著,擔心她出了狀況。
門終於開了。
她兩眼空洞、淚流滿面、無聲無息地站在他面前,他嚇呆了--因為她的腳流著血,地板上血跡斑斑,天啊!
「世瀅,妳怎麼了?」他看著她淌著血的腳,憂心忡忡地問道。
「文倩她--她死了……」
她沒有聽見他問的話,哽咽著重複那一句她死了。淚水不斷湧出,她那被哀傷佔據的眼神,被悲慟擊倒而搖搖欲墜的模樣,看得他像五臟六腑全被翻了過來似的。
他上前一把將她抱起放在沙發上,焦急地檢視著她腳上的傷口,還好傷得不深,但是腳上還殘留著一些玻璃碎屑。他在抽屜裡四處摸索,終於找到簡單的藥品和止血膠布,仔細地為她處理好傷口。
「怎麼這麼不小心。」他在確定她的傷口沒有問題之後,柔聲地問著。
也許是因為消毒時的灼熱疼痛,也許是因為和文倩共同熟悉的人的出現,她終於恢復了意識;但深刻的喪友之痛隨即又像漲潮的海水般迅速將她淹沒,於是她放聲大哭,任自己盡情宣洩悲痛的情緒。而他並沒有勸阻她,讓她哭吧!也許只有哭泣才能使她減輕一些痛苦。因此他默默地坐在她身旁,陪著她一起哀悼驟逝的摯友。
***
徐槙從踏進機艙的那一刻起心情就像是飛上雲瑞一般興奮不已。他終於要見到她了,腦海中不停地浮現著與她重逢的畫面。
回到家將行李一丟,顧不得長時間搭機和尚未適應時差的疲勞困頓,他幾乎是一刻也不願耽誤地向世瀅的住處飛奔而去。雖然已是夜深人靜了,可是他心中卻有一個鑼鼓喧聞、花團錦簇的熱鬧世界,連星星都為他熱烈地閃著光芒。他踩著輕快愉悅的腳步來到了巷口--
一個眼熟的身影引起他的注意,他下意識地往路邊一靠,躲開了他。黑暗中他看見他走到不遠處騎上了機車,發動引擎後揚長而去。
是他?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世瀅住處的附近?徐槙的心冷不防地抽緊了,一陣疑雲頓時籠罩著他,腳步不覺躊躇了起來。心中驟然閃過的念頭令他蹙起眉端,面色凝重,他舉步維艱地爬著樓梯,到了三樓她的門口,原本該毫不遲疑去按鈴的手一下子竟沉重得幾乎提不起來。終於,他還是按了那充滿複雜與矛盾的一下--
「哪位?」嚎啕大哭一場之後,她的嗓子沙啞了,聲音裡有著重重的鼻音。
除棋沒有出聲。世瀅對這麼晚了還有人前來按她的門鈴感到奇怪,不由得起了警戒之心。會不會是家齊折返回來了呢?
「是家齊嗎?」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看看是誰來了,一邊問著一邊打開了第一道木門。樓梯間的燈怎麼不亮?她無法確定門外站的是不是他,又問道:「是你嗎?你是不是忘了什麼東西?」
聽了她的話,徐槙的一顆心是跌到了谷底,血液奔騰潰散,酸楚和忿怒立刻盤據了他的心--她竟親口證實了他的疑慮!
「是我。」他嘶啞的聲音已經冷得像臘月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