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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簡媜

  第一章

  花 色

  婚宴上,喜幢高懸,賀聯四壁,在燈光中交相輝映著,如一群司禮的士。宴席已經開著,酒色即春色,一飲便能得意。孩童們不管這些,溜下座椅要跑,被媽媽一把拉住:「別走,待會兒要看新娘子!」

  她坐在鏡櫃前,美容師正在為她換一款髮型:一把快梳,不消多久便綰起盤髻;她坐著不動,卻幫著遞髮夾子給美容師,一支支髮夾子將她的髮絲吃得緊緊地,好似五倫綱常:那些夫婦、父子、兄弟、朋友、翁姑、伯叔、妯娌……「多夾幾根,才不容易掉。」美容師自顧自說。一株緞花帶露很技巧地掩了髮夾的痕跡,再刷下半邊雲鬢亂,她凝視著鏡中那個麗人及那一頭錦簇,多麼富貴榮華。

  她與他認識五年了,早已是尋常面目,恐怕她認識他的那一日,也是彼此不驚的。那時候,一行人去南遊,泛漲、走崖,夜宿野店,她獨自躺在一處高台上看星,天空如一盤棋局,她正在為自己解圍。忽然有個人說話:

  「觀星還不如觀心。」

  她豎起身來看,隔著山丘,有個男子朝她站著,恐怕也是個想找個僻靜之處觀星的人。月光如紗,她看不清楚他的臉孔,心裡猜他是這行人中的某某,也不求證,又躺下來,星子棋局都亂了,而他那句話,倒也是棋步。

  這麼多年來,她每每拿這句話覆額,倒也解去不少難題,惟獨解不去他對她婚約的要求;她的父母早逝,倒不礙她,唯他家中父母都老邁了,尤其做母親的身體欠安,盼著唯一的兒子成家,以了她的心裡的牽掛。他實在也難為,只有向她求援:「成全她老人家,我們的日子還長。」

  他推開休息室的門,進來。今日的他英俊挺拔,一改平日常穿的唐衫、黑褲,著實讓她不敢認。他扶著她站著,也只感看鏡中的她,想來彼此的心情都很忐忑。

  尤其,婚姻是一件眾人之事,吉日良辰都算得準准的,禮服、西裝也都裁得隆重,容不得有一絲的閒隙讓他們說些體己話。

  「還好嗎?」他問。

  「嗯!就是髮夾夾得太緊,有點繃……」

  休息室的門被推開,男儐相探進來說:「該出去了。」

  一陣衣裙窸窣、鎂光閃亮之後,司儀對著宴席中的賓客報詞:「新郎新娘向各位來賓敬酒!」

  第二章

  身 受

  婚姻可不就是一件歃血為盟的事,把身、語、意都簽署給對方。她白天在幼稚園工作,傍晚回家燒飯洗衣;他的工作地點稍遠,時常早出晚歸,偶爾加班,她都先睡了。但是他一進家門,就聞得到家的香,電鍋裡總溫著飯、菜、或粥品,偶爾一張短短的留字,好像她一直不寐的待著。他吃飽了,兀自收拾清理,才進了房,為了不吵醒她,也不開燈,躡手躡腳地從口袋裡掏出街頭買來的小東西,輕輕握到她的手裡。

  她早上醒得早,忽然發現手邊多了一枚陶魚別針,驚訝極了,一翻身,看他果然躺在身邊,睡得鬢髮皆亂,不知天地的模樣,她伸手撫了撫他額前的發,靈機一動,也要裝做不知情。喚他起來梳洗之後,兩人一道出門,逢著星期日,他陪她買菜。天氣未定,但是陽光早就蠢蠢然了,路旁的菩提樹葉被照得油亮優良的,有點辣眼,光又聚在她衣上的陶魚別針上,魚鱗都水濕水濕的,他巡了巡她的衣服,故做驚奇地說:

  「你什麼時候買的新別針?」

  她想笑,故意抿著嘴:「老情人送的。」

  「嗯!頗有眼光的,」他點點頭:「你有機會也該送他禮物,表示禮貌禮貌!」

  兩人相視而笑,廓然忘貧。

  菜市才剛開始,他看時間好還早,順道逛了一圈。菜色正一籮一籮的列在路邊,青紅皂白都光鮮;水果的香都也舞出來了,哈密瓜是笑瞇瞇的甜,番石榴的澀是慘綠少年、橘子是永遠也改不了的油辣脾氣的……但這些都比不上推車裡小山似的菱角,冒著水蒸蒸的炊煙,那販子熟練的抄刀撥開紫皮,露出半截雪白的肩,向過路的人聳了聳,販子說:「菱角好吃的,半斤二五。」

  他買了半斤,塑膠袋馬上霧起來,兩人沿路又吃又掰的,一些粉粉的雪落下來,好似行人。

  「想吃什麼菜?」她問。

  「隨便。」他說。

  她便抓了一把空心菜、稱了半斤青菜、挑了一個甘藍,又切了兩塊白豆腐,配烤麩、胡籮卜、筍片、木耳……等,回頭跟他說:「昨晚去寺裡聽經,師父教我做『十八羅漢』,做給你嘗嘗。」

  他露了一個受寵的表情,隨手幫她拎菜。家裡的事,她都料理的井井然,觸了網得等她來解圍;有時只是要找一樣東西,問她,她隨口便指示出位置、方向,彷彿胸臆之中,山水、丘壑、沙石、林泉,都一一佈局定勢。和她同住一個屋簷,常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今天換吃『釋迦』好嗎?」她問,問中有答。

  「你一向都買橘子,怎麼想換?」他說,其實是要聽她的緣由,她自有她的道理,這點他十分瞭然。

  「橘子容易吃,剝皮撒網就是了,吃不出什麼變化。釋迦不同,難就難在時機成熟。先回去得先溫著,溫輸的釋迦,皮軟肉白子黑,甜的沁人;溫的不夠,吃起來滿嘴的澀,都糟蹋了。而且媽媽愛吃甜的,橘子酸。」

  他點點頭,問:「媽媽的魚還沒買。」

  她也知道,往魚鋪走去,走得一路無語。他與她早已茹素,兩人都不嗜葷腥。自從皈依為佛門子弟之後,悲天喜生的修持倒是不敢忘,她尤其比他精進,經座、法會、參訪都積極加入,久而久之,自然修出了一份容光。他與她同時皈依、拜師、同研經藏,他卻自歎不如她的慧敏,每每掩卷說:「將來是你渡我的!」她婉轉一笑:「還得要你護持才行。」

  滴水泣米,也可以吃出般若滋味。在繁華喧囂的城垛裡,他們自有一方淨居;於車水馬龍的亂流裡他們仍然安步當車。她每每有著獨到的從容,忽然在人潮起動的街頭上,附耳對他說:「跟你一起過日子,真好。」

  魚鋪裡,鰱、鱈、鰻……一族族分列著。他察覺到她的難言之隱,殺生犯戒,是篤信佛法者最不願意做之事;尋常伙食,果腹即可,且世間的花葉蔬果菽麥都摘擷不完了,何必動刀見血,吃活生生的有情之物?他與家中父母說解甚久,仍不能改他們嗜葷的習慣。她一直費心的學做素齋,把色香味搬上桌,他是放開肚皮埋頭大吃,吃得忘了是素是葷,可是,婆婆一舉箸便問:「今天沒買魚啊?」問得她啞口無言,直至更深夜還在輾轉反側,她也只敢悄悄問他:「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啊?……」他側身拍拍她的肩:「別放在心上,六祖惠能當初也吃肉邊菜。」她才稍稍釋然,唯獨上市場買魚買肉,仍是她的苦差事,他總是盡量陪她,倒有點同減惠命的決心。肉攤魚鋪之路,雖是窮途,她倒是不減那柳暗花明的性情,把菜藍子晃了兩晃,交給他,說:「六祖,今天換你買魚。」

  熙攘的人群都聽見了。

  觀 想

  「夫妻,也有上、中、下三品。」她忽然說。

  佛殿內燃燈昏黃,一場法會初歇,善男子信女人都回家了。香案上供佛的鮮花色色薌澤,供果圓滿,隱隱然與檀香共繚繞,香泥一彎一彎的落在果的肌膚上,凝然不動。他下班後,來寺裡用畢流水席,也幫忙法合經懺之事。她則早早就來,儼然是眾主事之一。此時,殿內空闊,人聲足音都寂,她正在擦拭供桌,他則彎身將地上的蒲團個個疊起,時間瀝瀝的擰水之聲。

  他直起身問她:「哪三品?」

  「最下品的,當然是貌合神離,」她一面從供盤內拿著芒果來擦拭,一面沉思,果皮上的甜涎都被她拭淨。「徒有夫妻之名,無夫妻之實。一見面好像冤家,無明火都起來了,把屋子弄得跟苦海似的。」

  「既然那麼辛苦,何必做夫妻?」他說。

  「『怨憎會』嘛。」她答:「不知道誰欠誰一筆情債?果報。」

  「中品呢?」他問。

  「有實無名。」她答:「得了心得不了身。再怎麼恩愛,都是荒郊野外的,不能『結廬在人境』。說不苦嘛也很苦,看看別人家都是一燈如豆、形影不離的,自己卻要獨守淒風苦雨,也是很心酸的。一心酸,就動搖了。「

  「這是標準的『愛別離』,束手無策。「他說。

  「也是可以化解的。看是要心不是要身,要身比較難辦,得拆人家的屋簷,禍福吉凶很難預料;要心就單純了……」

  「怎麼個單純法?」他看看她,她拂拭著案上的木魚,木棰握在她手裡,正在推敲;彷彿有一瞬間,她以奔馬行空,一一為雜遝諸事覆額,回過神來對他說:「永結無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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