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不再是她言之過早的夢魘,與丁巖在一起的明天、大後天……永遠,怎麼想都是幸福而快樂的,她篤信有情喝水飽的甜蜜道理。
"你今天是怎麼了?"丁巖也感染到她不尋常的快樂氣氛。"一直笑瞇瞇的。"
這不像紫素。
然而,他也知道,紫素的反應單純而直接,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一派自自然然:她的魅力在於不管她是淚是笑,都是那麼優雅沉靜。
"笑瞇瞇是因為我高興呀。"她仰起頭看他,坐在床榻邊,手背上滴滴答答地輸入著營養補充液。"丁巖,問你一個問題。"
"嗯。"像這樣,兩人切切地低語、甜甜地微笑,多美、多好!
"如果有個辦法可以解開你對愛情的心結,你是不是就會停止飄泊、不再離開?"紫素輕柔的語調好似囈語。"是不是就會接受我,再也不推開我了?"
多美的夢想,丁巖聽得悠然神往。
他對愛清的心結,源自於由小而大的斑斑記憶;世界上真的有辦法可以讓他忘卻那過往一切嗎?
出生後即隨之而來的嘲弄辱罵、母親倚在門口殷殷期盼的癡傻剪影,能忘記嗎?因為父親的承諾、出走、負心,最後讓他看著母規追逐著一個虛幻空影,最後衝出馬路橫死街頭的血紅記憶真的可以抹平嗎?
不、不可能!丁巖噤語。
雖然他不相信,但他願陪著紫素暫時流連在迷夢之中,然後各分西東。他知道,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辦法可以解他心結。若果他心結易解,那麼多年來受過的難堪苦痛,算得了什麼?
他千辛萬苦、與紫素情分千里,一個自顧自地走得遠遠的,不給一句承諾,希冀對方在別的男人身上找到幸福;一個執拗地等待著,說什麼也不願拆分背離。若問題易解,他們這掙扎又算什麼?
"丁巖,紫素。"黎若華很快便趕來了,望著兩個孩子,心裡一陣疼。
"你是我母親的朋友?"丁巖輪流地望著她與紫素,萬萬想不到紫素要他見的人是她。
紫素沉靜一笑,事情梗概她也未曾聽磽,於是交由姑姑啟口。
黎若華自我介紹:"如你所知,我是紫素的姑姑,黎若華。"
這名字聽來恁地耳熟,但總覺得回億起來,總是伴隨著謾罵與叫囂,讓人好不舒服,也好想將之忘記。丁巖蹙起眉。
"首先,我先說明來意,也是我回國的主要目的。"黎若華誠懇地望進他肖似某人的眼眸。"我希望你抽個空,跟我去美國,到你父親墳前致哀。"
"我父親?"多麼陌生的字彙!丁巖與紫素同時嚇了一跳。
"是的,你父親,霍齊。"黎若華眼色複雜地道。
"你父親在五年前,因為一場車禍的關係,成為植物人。"
五年前?
親眼見到丁桂絲在車禍身亡前,苦苦在路邊追著空影跑、最後命喪輪下的紫素與丁巖,不禁機靈靈地打了一個寒顫。
"他變成植物人之後,便靠維生系統存活了五年。一直到上個月,才因為多發性的感染而宣佈死亡。"黎若華淡淡地陳述著,眉眼罩著濃濃的悲傷。
話言及此,丁巖倏然想起她是誰了。
黎若華,好熟悉的名字,原來她才是父親真正的愛人、也是母親一輩子的情敵!
她彷彿沒有察覺到丁巖已頓悟這回事了,自己坦承道:"霍齊,其實是我年輕時代的情人。"
"姑姑!"紫素驚呼。原來,當年被父親拆分的情侶,就是姑姑與……丁巖的父親。"那你說你可以解開丁巖心結的辦法是……"
"真相。"黎若華轉而面向丁巖。"你以前所聽到丁家人的謾罵與牢騷,根本是不對的。為了聲譽,他們隱瞞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為的就是要把桂絲保護得好好的。所有的事情經過,我從頭說一遍好了。"
丁巖沉默著,沒有表示異議。
"幾十年前,我和你母親是很好的朋友。因緣際會約,我們認識了學美術的霍齊,也同時愛上他。當年霍齊其實是跟我情投意合,很快地展開交往,但桂絲卻軋了進來。"黎若華眼神朦朧,像是回到了遠方的那一點。"桂絲的愛大膽而強烈,就算霍齊愛的是我、就算我是她的好友,她照樣大剌剌地表現出對霍齊的野心,於是而有她『倒貼』之說。"
"無獨有偶的,我跟桂絲的家人都強力反對霍齊。紫素她爸嫌霍齊生活不安定、沒有前途;桂絲是金枝玉葉,家人嫌霍齊是個窮酸畫家。於是,我被安排相親,強迫嫁給一個華僑,而桂絲則堅決與家人反抗。"黎若華的眼神定定地瞅住丁巖,就像要把她接下來所要說的話推到他記憶的最深處去。"我希望你特別記住這句話:霍齊並沒有對桂絲始亂終棄,他也沒對她許諾過什麼……"
"既然如此,那又怎麼會有我的出世?"丁巖寒嘎地說道。
從開始至此,黎若華說出的每句話,都在挑戰著丁巖的神經,都與他以往被灌輸的認知完全不同,他聽得進去、聽得明白,卻難以立即接受。
"你的出世完完全全是個意外。有一日,桂絲見失戀的霍齊以酒捎愁,便大膽地設計與他上床,她以為這樣會便霍齊轉情於她,但這反而加速了霍齊的離開。"黎若華拿出一封泛黃的信函。"這是桂絲的親筆信,是在懷了你之後不久寄給我的,當時週遭的朋友都知悉這件事,不過為了桂絲與『丁氏財團』的名譽,這個事實被禁止提起。"她以澄澈的眼光望定丁巖。"所以,作為子女的你要知道,當年霍齊並沒有玩弄、辜負桂絲,一切都只是……"
"只是我母親咎由自取,是嗎?"丁巖突然覺得又荒謬又好笑,冷情地說道。
原來,生命的起源不只是精卵的結合,還有一段長長的、亂七八枯的爛故事;而他的故事,鐵定是其中最荒謬的。這竟然是一個騙局、一個圈套,太可笑了!
"丁巖、丁巖……"紫素慌了手腳,事情顯然趨出他們的預料範圍,往失控的邊緣極速衝去。
"這就是破解我心結的辦法嗎?"丁巖參透了這、領悟了那,匯聚在一起,成為一股難言的悲哀。"你們是想告訴我,我爸沒騙過我媽,所以她後來像個傻蛋一樣,癡等著他、白白送了死,都是因為她自作多情,所以不值得同情、不值得引以為鑒嗎?"
"丁巖!"黎若華有力地一喝。
她早該想到,為了解除紫素的痛苦,要丁巖一下子接受這麼多事實,他必定難以承受。然話出如風,後悔又如何?
他必須認清事實。她知道霍齊去世前,是懷著對這孩子的歉疚而終,她允諾過要把丁巖帶到美國,為他默哀的,她不能不循這方式辦到!
"我是要讓你知道,你的父母是了不起的人,他們都非常勇敢地追尋心中所愛。桂絲的方法是錯的,但她對愛情的勇氣卻教人不得不服,就算是身為對手的我,也服得沒話說;而你父親之所以沒再回來見桂絲,並不是因為他雲遊四海去了。那個說法是錯誤的;事實上,
他一直待在美國。他可以兼好幾份差、辛苦地作畫,就為了留在美國陪伴我。他們在愛情上都是勇者,不是膽小鬼,我要你知道的是這個!"黎若華苦口婆心。"你是他們的孩子,兩個勇者的心血結晶,你對愛情應該更積極地爭取保護,而不是懦弱地以周遊列國來逃避!"
丁巖沒有動靜。
"其實,桂絲的死忌正是霍齊變成植物人的那一天。我願意相信,那是因為霍齊多年來還牽掛著桂絲,所以魂飛重洋來看她。雖然我沒見到桂絲最後一面,但我篤定她是幸福地死去,而不是充滿仇怨。"
她說對了。丁巖沒有力氣反駁。母親的確是含笑以終,雖然她傷得那麼重。
然而,黎若華的這番話,卻也完全顛覆了他的思考模式。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是父親流連花叢、負了母親,所以得到"愛情傷女人至深"的結論。
可是,現在卻要他接受母親其實是個強者,而非弱者的事實,卻要他相信母親的等待是快樂的、而不是悲傷的論調,還要他相信父親的離去不是怒意背離,換個角度想,他還算是個至情至性、苦守愛人的男人……怎麼可能?
傷了一個自作多情的女人,成全另一段兩心相悅的愛情,這算什麼?
這是全然背道而馳的呀,簡直是把他信奉多年的原則一併摧毀!
到底什麼是真、到底什麼是假、到底什麼是悲、到底什麼是喜、到底什麼是愛、到底什麼是恨?原本分明清晰的界線,全數毀於一刻。
他無法思索了。
"丁巖。"紫素知道他很難受,沒有人能夠在眨眼間的工夫接受記憶與觀念的扭變,她多想伸出小手,握住他,補給一些些溫暖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