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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簡鈺

  走,走得遠遠的,走離這是非圈,走離這連他的真實存在都會被惡意否認的孤島,真的是他一心祈願。

  "那就好。年輕人,生離死別在所難免,你則耽溺在悲傷中太久,不值得。"鞏先生站起身。"這樣吧,你明天到公司那邊,把一些相關的文件資料填一填、簽一簽。"

  "好。"

  待丁巖送走了鞏先生,紫素才現身。

  七日不見,經歷過一場人生變局,年紀輕輕的兩人竟不約而同有著宛如隔世之感。

  "你來了。"丁巖淡淡招呼著,雖然不是刻意,但他語中已熱度不再。

  "嗯。"見他這般發自內心的冷漠,紫素也不知該應些什麼。"節哀順變。"

  "哦。"

  兩人對立的沉默中,竟然充滿了濃濃的尷尬。

  "剛剛那個人是?"紫素手足無措,沒話找話說。

  "『宏凱出版集團』的鞏先生。"

  "來弔慰?"

  "差不多。"丁巖輕輕地丟下一顆炸彈。"順便問我要不要開始攝影之旅。"

  紫素呆立了半天:才慢慢想起這是怎麼回事。

  啊,丁巖之前說過,出版集團很欣賞他的才華,把他編入"關懷世界攝影專輯"的企劃案裡,願意出資發餉供他到世界各地拍照。

  世界各地?

  而他剛剛答應了!

  一種恐慌的感覺獲住了紫素。"你要走?"

  "嗯。"丁巖只有一字箴言。

  好諷刺……當初知悉這個消息時,多開心;以為易了時與地,這還是個恆久不變的好消息。誰知才一轉眼,好消息便成了他止痛療傷的藥方。好消息,"好"在哪裡?

  "那我怎麼辦?"紫素顫巍巍地問道。

  雖然在這個時候提起兒女情長未免為時不宜,但是紫素在極度慌亂之中,只能先出言留住他的人、保住她的心。

  "我們那天不是才敞開心胸,接納彼此嗎?"雖然他當時要說的話並沒有完全說完。"你為什麼要走?"紫素大病初癒的臉龐由淡粉轉為蒼白。

  丁巖無法回應她的激動。

  那場奪命車禍帶給紫素的是驚嚇與病恙,帶給他的卻是親人的死亡與對愛情的絕望。

  經過了這一件事,他的心境全改了。這次的情形跟上次逼走紫素的刻意不同;上回是他硬逼著自己心死,而這回,卻是明擺在眼前的教訓讓他的心不得不死。

  他永遠不會忘記,女人經不起愛情的摧折,他更加不可能忘記,絕對不能仗侍著那微不足道的愛情,給紫素任何"我會回來"、"乖乖等我"的承諾;因為渴望出走如父親的他,勢必要傷透她的心,會讓她蹈了母親的覆轍。屆時,什麼都晚了!

  爰情呵,傷人也傷己。

  然,傷己不打緊,他只怕帶給紫素跟母親同樣的生命軌跡;癡情一世,最後卻死於非命。

  反正紫素還年輕,趁早抽身,她還能再愛上別的男人——別的不致像他這樣會傷女人心的穩定男人。

  "丁巖,我知道繼續在這裡過活,你會很痛苦。"紫素已然淚眼朦朧。"但是,你並不是非離開不可。"

  "我沒有繼續待著的理由。"

  紫素心慌意亂地說服他,"但你也沒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呀。"

  丁巖看了她好久、好久,兩人眼光癡纏成一片,"你怎麼知道沒有?"她,就是他不得不走的理由。"把眼淚擦乾。女人的眼淚是最不公平的武器,別動下動就抬出又用。"

  丁巖被她哭得心好煩。她的淚,若不停地掉,只會是他邁不開腳步的牽絆。

  紫素怔然。從他側過臉去的動作中,看到他隱藏著的淚,看出他宣洩不出的情感,也認清他已然堅定的出走心意。

  她沒再攔他,攔也攔不住。

  倘若浮流的水要投向海洋,不是區區一雙掌心留得住的。

  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丁巖,最後一次跟他交談。

  一周之後,在"風華國際旅館"老闆的強力挽留之下,丁巖仍毅然決然地辭去中式餐廳的工作,中止了即將完成的S大推廣教育課程,也放棄了"風華"開展在他眼前四平八穩的前程。

  翱翔天際的大鐵鳥一聲不響地帶走丁巖,也帶走了紫素的心。

  她癡癡茫茫地過了好些天,課沒去上、飯不吃、覺也不睡,只是坐在房裡,任眼淚滴滴答答地掉不停。

  後來,她想起來了,她忘了在最後一次交談中,告訴顯然見不得女人掉淚的丁巖:眼淚絕不是女人的武器,它的用意也不在逼男人就範。它充其且是一種正當的防備;女人之所以有淚,是為了要與男人說走就走的天生率性相抗衡。

  只可惜,她沒來得及說,她的淚也起不了作用…

  丁巖離開,這段情事爆發,兩個妹妹勉強陪她說笑,希冀能解她一點愁悶;但她不應不理,近乎自殘的行為,終於讓家人看不過去了。

  爸爸在房門外咆哮,莫名其妙地從若華姑姑當年的情事一路數落到她頭上;紫梅知情後,彷彿感同身受地陪她淌眼抹淚;而紫璇,則是不改本性地跑來臭罵她一頓。

  "怪了,你這麼傷心做什麼?"紫璇氣有一面之緣的丁巖一走了之,也氣大姐的不堪一擊。"丁巖是個什麼東西呀?他值得你這樣為他哭嗎?"

  她不說話。

  眼淚不是人,它沒有理智,不會因為"值得"而掉,也不會因為"不值得"而不掉。

  "他說過他愛你嗎?"見她沒起色,紫璇氣得直跺腳。

  "他……也沒說過他不愛我呀。"紫素反射性地回了這句話。

  "神經!"最後,因為她鑽入牛角尖的執勁,紫璇也放棄了她。

  但是,那句她在下意識裡進出的話,卻重新給了她生機。

  丁巖沒說過愛她,可也沒說過不愛她……紫素徹夜想著這兩句話,輾轉難眠。

  雖然丁巖已經飛走了,但情緣未了,她也不是純然的絕望啊!

  翌日,她再度變回了往常的黎紫素,飯照吃、覺照睡、書照念,她再度成為父親心目中的好女兒、師長眼中的好學生一貫的沉靜、一貫的柔順、一貫的優雅,見到她的每一個"別人",莫不豎起拇指,誇她是現今難得一見的氣質派美女。

  一切的一切,都一如往常。

  她照樣向父親妥協;他說的每句話,她照聽不誤,事實上她再也沒有抗爭的動力了,世上的每一件事,她已經可以不在乎,放手讓別人干涉。只除了一件事以外——

  第七章

  一九九九年 世紀末

  飛越三萬英尺的高空,約莫再過一個鐘頭,這架飛機就會降落在桃園中正國際機場。到那時,他將見到睽違已久的台灣、睽違己久的……紫素。

  反覆咀嚼著這個名字,心還是跟五年前剛離開台灣時一樣的痛。坐在商務艙裡,丁巖有些困難地欠動身子。

  一年前,他前往太平洋某個小島攝影取景的時候,為了拍攝崖壁上的一朵小紅花,不慎摔下懸崖。幸好當時風勢正強,硬是將他的身軀吹偏了些,否則若一頭直直撞上懸崖正下方的亂石堆,他傷的可不只是四肢,而是連命都送還給老天爺了。

  當時雖然他保住了命,但卻遍體鱗傷。被出版集團送往美國,經過了一年半的調養與復健之後,他才能再度踏地走路。

  然而,身體尚未康復完畢,他便趕著回台灣了。

  他想見紫素,迫切地想見她!

  他永遠也忘不了當自己的身子筆直地往亂石堆裡摔的時侯,那種瀕臨死亡、卻有遺願未了的不甘。

  他這才頓悟:原來呵,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不能安心、尚有牽掛!

  而他的唯一牽掛與遺憾,就是……紫素!

  丁巖歎口氣。五年的光陰可以是很漫長,也可以是很短暫;它漫長得足以使任何事發生,包括讓紫素結婚生子成為另一個男人的嬌妻、一群小蘿蔔頭的媽咪,但相對的,也正因為它的短暫,所以改變不了他被禁錮的心境。

  回思五年前,正當他終於要拋開禁忌、敞開心胸,向紫素一訴情衷時,沒想到母親卻突然在他面前出了車禍意外;當場死於非命。

  一直到這時這刻,丁巖還清楚記得母親瀕死的表情與臨終的話語。那一刻,她好像如願以償了,終於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那表情好幸福、卻也叫人好哀淒。

  愛情呵,愛情先是奪走了她的生活,最後毀滅了她的生命。

  然而,愛情最厲害的絕不只如此。它讓女人犧牲生活、奉獻生命,最後還心甘情願地領受它的苦果,才真的是不簡單!

  母親的死亡,沒殺死丁巖的愛情,卻澆冷了他對紫素有所求的心。

  他早就從母親的際遇裡體悟到——女人莫不是一朵朵嬌脆的花魂,及不上男人銅鑄鐵打般的精魄;感情的波浪一旦襲來,花魂捱不過,精魄卻可以僥倖殘存。

  所以,他仍不敢放手與紫素瘋狂相愛,不敢輕言回來見她,只敢偷偷地、躲在天邊海角地愛,希冀威澀的海水能沖淡強烈的牽絆。他愛紫素不打緊,他甘願嘗這磨心的感情,可紫素萬萬不能為了他、為了愛情而走上母親的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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