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巖記憶猶新。他曾親耳聽紫素輕描淡寫地提起這回事,也記得紫素曾在這辦公室裡接到她父親破口大罵的電話。之後好一陣子不再有這類的消息,因此他也不再放在心上,沒想到今天紫素的父親便上門來叫囂了。
紫素沒話說。
"我想,你也應該清楚,餐廳是服務業,無論如何都要讓顧客在平靜愉悅的氣氛下用餐,而你父親的行為已經妨礙到顧客的進餐情緒。"丁巖吸了口氣,毫不容情地說道:"要是家人如此堅決地反對的話,你的過分執拗似乎顯得太不合理。"
紫素哆嗦著唇。
之前她在辦公室裡接到父親的電話時,為什麼要騙丁巖那是打錯的電話?答案很簡單;因為她知道,要是丁巖曉得這回事,他會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勸退她。從以前到現在,他的表現夠清楚了,他週身"別靠近我"的氣息太濃厚了她不可能不知道他是怎麼盤算的。
"我不希望同樣的事,再發生第二次。"丁巖的眸心定在腳邊某一點,不看她、不與她交流眼底的感覺。"你年紀還不,應該聽從父親的教導……"
話說得再冠冕堂皇,其實無非在裝飾一句殘酷的話語:"你走吧,走得愈遠愈好。"
丁巖閉了閉雙眼,不敢也不願去看這個他愛的女孩。好辛苦,真的好辛苦,天天見得著她,卻要逼自己別去看她、別去跟她說話,這種煎熬實在太累人了!
一直到現在,他的耳際還清清楚楚地迥蕩著丁勻絲對紫素說的話。"你身邊,就站著一個會讓你錯的男人。"
他,丁巖,竟是個會讓紫素的人生棋局上滿盤皆錯子的壞男人!
丁巖每每思及便悚然一驚,冒出一身冷汗。
大姨的話為什麼說得這麼重、這麼痛、這麼切中他心底的隱憂?為什麼會帶給他噩夢即將成真的可怕感覺?她殘忍而成功地讓他把紫素秀麗端整的容貌與母親的搭在一起,逼他生出毅然捨棄紫素的萬千決心。
是的,捨情棄愛。
尤其當他懷著走遍天下的夢想時,他更有著即將負了她的預感。在大千世界裡流浪,這是他的夢想,也是他不負責任的父親遺留給他的天性,就像是嵌在生命源頭的基因,銷毀不掉也抗拒不得。他渴望著自由、渴望著出走,沒有任何人事物足堪抵擋!
然而,從父母的情事糾纏中,他知道,男人一旦渴戀自由的感覺、嚮往振翅高飛的快感、希冀在千山萬水中走動:就不該有情愛的牽扯。否則除了傷透女人心之外,他再沒有任何作為。
父母的故事給他的教訓,就是父親給了母親承諾,以至於她一輩子都處在"等待"的深淵當中。他當記取這個教訓女人是如此容易受情傷,他得小心翼翼避開紫素,以免讓她走上與母親相同的路子,重蹈覆轍。
愛上像他、像霍齊這樣的男人,絕對是女人的失誤與劫數!
所以,他不能讓她錯在此、不能讓她美好的一生栽在他手上,不能讓她像他母親一樣,為了"等"這虛幻的字眼、為了心愛的男人,而變得癡癡傻傻。
遠離她是最好的決定!
她還年輕,感情也還不定,她有很多機會去結識其他更好的男人。一定會有比他優秀、穩定的男人可以帶給她幸福;要是跟會計女人錯的他在一起,她一定熬不過感情的苦!
雖然痛苦,但丁巖還是試過很多個可以讓紫素自動離開的方法。對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是最基本的作法了;他刻意在工作上為難她,安排她去做最辛苦的差事,為的就是要讓她知難而退。
沒想到,這些竟都無法奏效,她反而愈挫愈勇了。
也許是天要助他吧,今天竟憑空掉下來一個讓她不得不走的好理由。
"你早點回去跟父親認錯,做回乖巧的好女兒吧。"丁巖忍住心痛的感覺說道。紫素垂著頭,雙手握拳,低語:"不要再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什麼?"丁巖沒聽清楚她的話。
"我說,不要再告訴我,我該怎麼做!"紫素頭一揚,直截了當地迸發出怒氣。
即使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之下,她婉約的氣質仍未失一分一毫。事實上,她生起氣來就像個惹人憐愛的娃娃似的,看來脆弱有餘而火力不足。
丁巖一愣。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照著你們的話去做?為什麼不讓我做我想做的事?"
"紫素……"
"我只是課後時間打工,我這樣做只是因為我想,為什麼不可以?"
"你……"
"在別人眼中看來,我已經是叛逆、乖僻,他們也因此而爭相議論我。可我只是想照自己的意思去做,這樣也能承蒙路邊隨便一個阿貓阿狗看得起我、隨口批判我,讓我痛哭流涕地跟著照做不誤嗎?"
如果今天父親的到來、火氣沖沖的質問只因為他是一個關愛女兒的父親,她或許會羞愧抱歉,但絕不會如此不滿。可是,為什麼他挾帶的是別人的無謂意見與嚴酷評論呢?別人比較重要嗎?
"別激……"
"別人、別人?別人到底在我的人生中充著什麼角色?一個個不明究理、多管閒事的言論就能把我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把我的意願抹得一乾二淨。"紫素終於受不了地大喊:"別人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紫素!"丁巖提氣一喝,震回她愈來愈激亢的理智。
"你不這樣認為嗎?"紫素的語調轉而為哀傷。淚掉下來了,糊了她尖銳的稜角。"別人是什麼鬼東西?憑什麼指著我們的鼻子說東說西,自以為優勢、高貴、正義、充滿道德感地教訓我們?他們比較清高嗎?還是比較有學問?他們知道當事人自己是怎麼想的嗎?他們只是『別人』而已,卻老是自抬身價、自視過高,忘了自己對我們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別人』而已!"
丁巖不能反駁她,一句都不能,反而是被她的話震懾在原地,不得動彈。
紫素說得對。別人就是別人,卻老是妄想著要接掌他們的人生。
而她把他也說進話中,跟她一起變成"我們"了,足以見得那天在家門口,大姨的話在她心裡烙痕有多深。大姨……
是哪,她也總是自以為高貴地指著他的鼻子,見一次、酸一次,看一回、罵一回。從小到大,他老是在想,她憑什麼看不起他?因為給他一半血緣,卻棄他不理、喚作霍齊的那個男人嗎?
那麼,最該恨他的人,應該是被傷透了心、夜夜飲泣的母親,而不是這些沒有直接關係、在一邊喊打喊殺、喊丟臉喊沒面子的"別人"。
紫素觸及他的心,好深、好深,深得他自己都無法想像。
他想伸手攫住這個小人兒;世界上不會再有另外一個女人這麼瞭解他,他不想錯過她,不管眼前是對是錯,不管日後是幸福是悲哀,他都不想錯過她!
丁巖的心,脹滿了迷情。
"不要叫我回去,不要逼我去做不樂意做的事。"紫素的話語像柔柔的暖風,吹迸了他的心,也蠱惑了他的情。
"紫素……"他就快屈服於她了。
"你也有過很深刻的體驗,不是嗎?被大家否認、意願不受尊重、被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抹黑,其實不是自己的錯,卻被惡意曲解成自己的不是,平白為別人不負責的言論背上十字架。這樣的感覺,你應該比我瞭解,對不對?"紫素眨著淒迷的淚眼,誠摯地請求他。"那麼,別要我走。你是我堅持下去的唯一理由;見不到你,你要我怎麼好好地過日子?"
紫素末了一句話,像道金陽燦光似地直直射入丁巖的內心。
霧散了,迷情消了,現實回來了。丁巖的表情就像被甩了重重一個巴掌。紫素乞求垂憐的小臉、母親為情而苦的愁臉、大姨悍然賭咒的凶臉,輪番在他的腦海中翻覆不已——
別人的干涉帶來一時的不滿是一回事,可紫素與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會讓紫素滿盤皆錯子的"本事",不只是大姨這麼說,就是最瞭解自己的地,也是這麼深深地恐懼著。
既是如此,他怎麼能推波助瀾?他可以愛她,卻不能眼睜睜地看她愛上他;她必須鏟斷對他的情根,現在、立刻、馬上!
丁巖的嗓音降到了零下冰溫,心如磐石硬,猛一轉身而旋飛的髮絲有如浪人要踏上不歸的旅程。
"你的演說很感人肺腑。"丁巖垂下眼,整個人包束在黯淡之中。"可是,我要提醒你,這間高級餐廳不是讓你大展雄威、聲張自主權利的場所,而我也無法慷慨地提供自己的名號,作為你玩感情遊戲與抗爭行動的合理借口。你要表現你的自主性;可以,請另謀高就!"
"丁巖?!"紫素不敢相信,她掏心剖肺、情真意切的告白,款款地訴說她的內心:最後竟被他惡意地踩在腳底,當成遊戲一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