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巖無語,卻忍不住抬起手去輕撫自己的臉龐。為了與紫素保持距離,他已經很努力收斂自己的情緒,企圖營造出疏離淡漠的形象,沒想到卻不成功。
他再一次悚慄地發現:比起世界上其他人,紫素的不同了!
丁巖從小到大,總是喜怒不形於色;或者偶爾當情緒外放的時候,沒有人會那麼仔細地注意;就算是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以為意。
他最常聽到的批評是:丁巖有一張冰塊臉,沒喜沒憂。
他困惑、他無解,他不曉得自己為何要笑要哭、要皺眉要扁嘴。反正他怎麼樣也沒有人在意,笑了沒人理,氣了沒人睬,連自己的母親都如此。他要表情做什麼?只是負累!
但是,就在他刻意收斂的同時,紫素卻還是能看穿他的情緒起伏。這不是他先前樂見的情形,但是發生了,除了一點小小的懊惱之外,其實他是很開心的。
有人注意,代表有人關心。紫素是從以前到現在第一個注意他心情的人,他不可能對此一無所覺。
這時,廚房阿桑剛好從辦公室門前走過,紫素叫住她——
"阿桑,你說,他最近看起來是不是很高興?"
阿桑看了丁巖一眼,不能苟同。"阿巖還是毛頭小子的時候,就在這裡打工混飯吃。我看了他好幾年啦。他對天不是這款死人臉,哪有什麼爽不爽快?"
"是嗎?"紫素歪著頭,眼神如春季雨絲,綿綿密密地酒在丁巖臉上。"不會呀,我愈看愈覺得他在開心。"她早已有所直覺,不可能出錯。
"你想太多啦。"阿桑揮揮手,十分不以為然地說道:"要去泡茶、再多歇一下子,不跟你講這種無聊的事。"
"阿桑!"紫素已與她處得很熟,見她這樣溜了就走,覺得好沒意思。"她比較遲鈍,加上可能眼睛花了,所以沒看出來。"
她跺跺腳。如此優雅的女子做出這麼孩子氣的動作,竟讓丁巖無端想笑。
是的,心情好,所以更想笑,丁巖冰冷盡融,嘴角微微地翹了起來。
"說來聽聽吧。"
"說什麼?"他想像以前一樣,繼續扮冷漠,可惜一點都不成功。
"說什麼事讓你眉開眼笑。"紫素輕快的語調具有無比的誘惑力,彷彿在邀請他加入歡樂的行列。她敦促他:"不要把快樂的事埋藏在心裡,一句也不說。快樂不會被瓜分掉,經過分享,快樂會繁衍更多!"
"分享?"對丁巖而言,這個辭彙太陌生。什麼分享?
他想起剛從鞏先生那裡得知消息的那晚,他回家,想歡欣地一展笑顏,卻因為孤零零的一個人而笑不出來、笑不開懷的感受;又想起他原是想告訴母親這消息,卻又思及這不會對她產生任何愉悅而作罷的難受感。難道這一切,只因為他缺乏一個同他笑、同他分享的夥伴?
他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小人兒,她的眼中閃動著溫柔的情意,是他一直想迴避的,卻是他現在的慰藉;她是如此真心誠意地對他微笑著、滿懷期待地等他開口,一縷柔柔不絕的情意從胸口向週身蔓延,霎時,他將要與她保持距離的明智決定忘得一乾二淨。
"是的,分享。我們家有三姐妹,每當發生什麼超級好事的時候,總會吱吱喳喳地告訴對方,讓其他兩人也能感受自己的喜悅。"紫素溫雅地說道,語氣中帶著直率而不輕浮的興奮,暖暖地吹入丁巖心田。"當然,要是有什麼困擾也會說出來,一起分擔。"
分享與分擔,完全與丁巖的生活搭不上調的兩個詞彙,但是在紫素的催促與解說之下,丁巖卻頓生悠然神往的情緒。
他不該如此,但他就是情不自禁去回應。紫素是那麼善解人意,提出如此誘人的建議,而他其實又有滿腔的喜怒哀樂等著宣洩,他怎麼能忽略這個提議?
更何況攝影在他心目中,佔著極重的地位;一談起這回事,他早夭的熱情便一一回籠,像任何一個提起抱負與理想便熱情不息的典型男人,哪裡收得住?
丁巖在微微地掙扎之後,便向睜著圓眼、努力傾聽的紫素投降。
他不曾開口對任何人述說過與攝影結緣的過往,也從未提過他對攝影的熱愛,以及離開台灣、環遊世界的終極夢想。但是,要對紫素開口一點都不難,沒有躊躇、沒有忸怩,他就這樣源源不絕地說了好多話。
紫素只是聽,全神貫注地傾聽。她微微側著首,雙目晶亮的模樣好惹人愛!
被激起澎湃感受的丁巖當下向自己肯定,他一輩子都喜歡這不停對她掏心的感覺。攝影的一切、夢想的一切,他什麼都對她說了,當然也讓她分享了參與"關懷世界攝影專輯"的殊榮。
刻意的距離不復存。
"哇!"待他講到一個段落,紫素驀然睜大眼晴。
"出版集團能這樣大手筆地贊助你,代表你的才華一定受到了相當的肯定。恭喜你!"
"那沒什麼。"丁巖想要裝作滿不在乎,卻不成功。果然,正如紫素所言,快樂經過分享,將會更快樂。"也許只是我幸運而已。"
紫素瞠直了眼,她難掩興奮之情地說道:"怎麼會沒什麼?你太妄自菲薄了,你不認為你很幸運嗎?我一直以來都覺得,每個人活著都有他特殊的生存意義,你看,你已經找到你自己的了,這樣還不夠好嗎?"
"我……"他當然感謝老天爺。
"跟你比較起來,我遜色多了,我甚至還找不到我的生存意義。丁巖,你真的了不起!"
丁巖望著她纖弱的身子興奮地微顫著。
其實妄自菲薄的人是她才對,紫素永遠不會知道,過了這一天,她的存在對他有著多大的意義!她竟然為了他,那麼興奮、那麼激動,完全沒有顧慮到他們交淺而言深的突兀不襯;她只是高興,單單純純地為"他"高興!
為了他!丁巖突然有股將這個小人兒塞進懷裡的衝動;他退而求其次,迅速地取出放在辦公桌下的照相機,卡嚓卡嚓地照了好幾張照片。
她激越而言的眼神好亮、意態好美,就像個坐鎮指揮的少女英豪,充滿揚起旗幟喊沖的勃勃英氣,他要留住這一刻受到鼓舞的感動,更要收住這瞬間她神采飛揚的嬌妍麗姿,一輩子回味有人與他"分享快樂"的悸動。
"你做什麼?"紫素乍然被拍了好幾張相片,免不了有些緊張。"你怎麼說照就照?我這副德行很糟糕耶!"
"不,很美。"丁巖真誠地說道。"我要的是那剎那的感動。一百次精心佈置的場景,也比不上一次真心的感動。"
"攝影專家說出來的話果然不同凡響。"紫素釋然了。"我想看看你的作品。"趁著丁巖心情好、易溝通的此時,她藉機要求道。
"我今天沒有帶出來。"照相機是隨身必備,但作品不是。丁巖為難。"明後天再帶來給你看,好不好?"
"還要再等那麼久!"紫素只想馬上深入丁巖的內心更多、更多。今天與丁巖深談的機會宛如從天而降的好運,不是天夭都有的,誰知道明天又會變得如何?"我想今天就看。"她祈求道。
丁巖本來想一口回絕。
但是,她漾著乞求的小臉太可愛;她等待下一個驚喜的神情太可愛;她專注聽他說天說地、談夢談心的態度太可愛;甚至連與她相契的感覺都可愛得教人不忍放手、不忍就此中斷,他又怎麼能讓她失望呢?
心防潰不成軍!丁巖忘了兩人之間隱隱浮動的強大吸引力;忘了要與她保持安全距離的決心;忘了他一向不與嬌弱女人過分親近的誓言;更忘了長久以來父母情事帶給他的深刻教訓…
他衝動地允下諾言:"要是你真的想看的話,下班以後,我帶你回家去拿,我家離這裡不會很遠。"
丁巖沒有食言。
他一直沉浸在與紫素言語投機的境界中,偶爾理智不免抬起頭,質疑天天只說客套話打招呼的兩個人,為何能在一個下午言及深處,比認識了十來年的朋友還要親近?
沒有標準答案,他唯一的說辭是,他們兩人的感覺本來就"對"得要命棗不過被他極力地破壞著、肆虐著;而且今天下午他們的頻率突然完完全全地接通了,一分不差,所以愈談愈觸心、愈說愈深入。
期間,他也曾經想過,任這樣交談甚歡下去,很也就要出問題了。但是人性中貪歡的那一面卻執意縱容自己陷溺: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他從來、從來都沒有過有人觸及內心的溫暖體驗,他想再多感受她柔柔聽他述說的溫存,這樣不為過吧?一次就好!
因為感覺太好,所以他把時間延長到下班以後。在紫素的堅持與自己的縱容之下,他破例帶紫素回家去拿他的攝影作品供她閱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