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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季瑩

  「你叫黎水仙,一朵綻放在黎明的水仙。」他用筷子夾起一小塊上淋醬汁、色澤誘惑的小排骨,仔細的瞪視良久。「可惜,未來將有一大段時間,你會身處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大概把那塊排骨當成是她,看了看,又一臉胃口缺缺的放下。

  「你很喜歡提醒別人的處境。」水仙又啜了一口茶,眉睫微垂的淡淡說道:「這並不是禮貌的行為。」

  「很多年了,我的字典裡一直缺少『禮貌』這兩個字。」他一臉對她的批評漫不在乎。

  「淑姨和你週遭的人寵你了。」

  「不要忘了,這幾年我週遭並沒有多少人。」他冷峻的瞪她並又一次強調:「何況我說過,我沒你那麼幸運,活到二十五歲了莊琛還供應你冰淇淋,瞧瞧我的弟弟有多麼偏心,他只提供我拳頭和鐵釘。而鐵釘是用碰的,拳頭是用打的。」

  水仙差點瑟縮在他嚴厲的眼光下。她想到淑姨曾在電話中對她提起,莊琛曾兩次對他一向敬愛的大哥拳頭相向,她的整顆心就緊懸到幾乎揪成一團。當時她無法仔細去分析是在著急什麼,或者是為兩兄弟間的哪一個著急?但此刻她突然有點瞭解,她擔心的是外表較弱勢的這一位,然而實際上,他卻又是兩兄弟中較剛強果斷、較有決心的一位。

  他的確果斷剛強,雖然他本身正被命運玩弄著,但他依然強悍的想操縱別人的命運。

  而想到自己目前正是被他操控的其中之一,她整個心情就無端的黯淡起來。

  「怎麼,又變成一隻被貓咬掉舌頭的鳥了?」他審視她的表情,無聊的置評。

  「莊琛……真的打你嗎?」她毫無胃口的遲疑了半晌問。

  他又恢復深思的樣子。「可能,但也有可能我回敬了他,怎樣,你會心疼嗎?」

  水仙聽不懂他模稜兩可的說法。她蠢兮兮的答:「當然,你們是兄弟,原本就不該打架,而莊琛他是……」

  「他是什麼?你曾經的愛人?情夫?但切記了,他現在可是你的小叔,你的同情毋須浪費在他身上。」莊頤說不出自己在憤怒什麼,但她的一句「當然」,當場點燃了他的怒火。憤怒在這一刻幾乎是不受控制的源源湧上他的臉龐,但他的語氣卻克制的令人感覺害怕。「還有,你不該忘記你是我們兄弟鬩牆的原因。」

  水仙呆滯的領受著他的怒氣。很難得碰到情緒這麼多變且變得如此明顯的人,這不但令她感覺無所適從,怒氣也旋即被挑起。「我豈敢忘記。」她學著他的語氣,冷凜的說:「不過我得承認,我的確蠢的只想把大把的『同情』浪費在你而不是你弟弟身上,而你,是個連同情都不配獲得暴君。」

  她的原意是想藉著「同情」這兩個字來刺激報復他,而她的目的真的達到了,他像只盛怒的狼,眼中晶光閃閃,表情陰寒森森的一字是一句的說:「帶著你的同情下地獄去。」

  「我現在已經在地獄裡了,大莊先生。」水仙怒焰高熾的推開一動也沒動的飯碗,咬牙切齒的朝他低喊:「還有,切記,我不是自願留在你地獄裡的波斯鳳,永遠不是!」

  說著,她不顧一切的推開椅子拔足狂奔。這一刻,她慶幸他是只能坐在輪椅中滾動輪椅的殘廢,因為她不要他追上她,因為她不要他看見她莫名其妙就瀰漫眼眶的淚水。

  真是鮮哪!她和她新婚丈夫第一次的餐桌話題竟然是誰該下地獄?哦!這樣的婚姻能維持到莊琛找到另一個合適新娘的那一刻才怪,她幾乎可以預見自己在這場婚姻中未老先衰的樣子了!

  天哪!這是怎樣亂七八糟的新婚之夜啊?她邊哭邊跑邊想。

  第六章

  然而,水仙的新婚之夜並非這麼「輕易」就結束了!

  晚間九時許,水仙仍「深感」悲哀的在隸屬於她的房間裡踱步。

  她睡不著,原因除了自己現在已是一隻道地的困獸之外,還有對未來的茫然。

  誰說不是呢?她真的像只困獸,有個漂亮房間,或者該說有個漂亮籠子的困獸──剛剛整個難以排遣憤怒思緒的時間裡,她就把心神整個轉移貫注在察看這個美麗的籠子上。

  她不能否認這房間對她真的是很大的一種恭維,也大大的滿足了她的虛榮心。它以水仙花的圖案、色彩做架構,一進門,會先看到那以繁複重疊的水仙花紋布料做成的窗簾,接著是那些像春神剛剛造訪過的米白與水仙黃色調的籐椅、椅墊與地毯。幾幅令人愛不釋手的水仙花精密工筆畫,就被裱在鑲了寶藍邊的畫框裡,並被釘掛在最適當的牆位,兩個縷了水仙花,好像是以樹脂和油紙做成的花型燈飾,則靜靜的立在茶几與床頭櫃上。

  從來,水仙不知道她以之為名的這種花,能被如此淋漓盡致的運用於生活,然而這個房間裡的一切,讓她感覺被膨脹的有些難堪。如果說,這個房間裡的一切陳設是莊頤的選擇,那他一定在影射她那毋須有的罪,例如虛榮或放蕩。

  當然,她也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是後來打開房裡的大燈之後,才看清楚她有個精雕細琢的美麗床鋪,哦,床頭板上雕刻的那些細細微微的水仙花朵,與柔軟層疊的米黃色水仙蕾絲花床單,在亮眼的大燈下,看來好似一個處女的祭壇,優雅莊重又純潔的令人覺得睡上去都有點褻瀆。

  但那是她「丈夫」為她準備的新婚之床,而且他大方的不準備用它來當祭壇,因為基本上,他可笑的認定了她不足個夠優雅莊重與純潔的女人。

  這樣教人不知該感覺愉快或悲哀的思緒,讓她霍的跳離了那個床誧好幾步,並如臨大敵的瞪著它數十秒。後來,她決定暫時揮開所有惱人擾人的思緒,開始整理她那不算太多的家當,她收恰的很慢,但是沒有花多少時間就把一切該歸位的全歸位了。

  晚間十點不到,她又無所事事了。一切婚姻中教人困擾煩惱的問題又全回到腦海糾結,令她不得不煩躁,不得不百感交集。十時許,她把一本雜誌拿在手中翻了又閤、翻了又閤,那本書幾乎被翻爛了,寂寞孤單的夜依舊在霧氣中綿延得好長好長,像沒有盡頭。

  再後來,她是被窗外隱約傳來的一陣聲音吸引著走出房門,走向簷廊。那是一管低沉到令人感覺沉重的薩克斯風聲,吹奏者正吹奏著Dust  In  The  Wind(風中之塵)。

  水仙好奇霧莊可能有誰會吹薩克斯風?且在秋意惶涼的更深夜靜?那樂音很傳真,不像是由唱機點播。她以好奇伴隨著靼巧的步履,逐漸靠近簷廊盡頭,就在那個由圓滾木築成,高於地而不過兩尺的陽台上,她看見了他──坐在輪椅上的莊頤。

  他雙掌捧著薩克斯風管,手指靈活且熟練的按壓出音階,神情顯得十分深刻專注且沉溺。

  霧莊的霧氣相當濃重,但就著微明的夜色,水仙得以在距他不遠處看清他。他像洗過了另一次澡,身上換了一件暗色的晨褸,頭髮仍略顯潮溼但整齊的梳向腦後,他微閤著眼,長黑的睫毛在他像被雕鑿過的線條僵硬臉上看來有點不搭調,但卻製造了他更俊美的效果。他的神情太過專注,專注到幾乎沒有覺察身後有不速之客的窺視。

  但水仙的僥倖心理並不正確,就在她認為好奇心已被濡足想悄然隱遁回房峙,在空氣中擴散的薩克斯風音符卻戛然而止,旋即一陣低沉有力的嗓音響起﹕「你算是偷窺者還是欣賞者?」

  他的語氣依舊那麼嘲弄。水仙邊轉身向他邊不算平靜的說﹕「大概兩者都算吧!我是無意間偷窺,也是無意間欣賞。不過至少你還穿著衣服,而我也只不過是偷窺兼欣賞了你吹奏薩克斯風的英姿,你的損失並不算太慘重,當然,如果你認為這樣的損失還是太嚴重,那你無妨把你的薩克斯風束之高閣,那我保證你將不再有所損失。」

  說完後她想想,馬上懊惱起自己的胡言亂語,但令人意外的,莊頤似乎甚覺有趣的說﹕「聽起來,你像是在遺憾我穿著衣服。」

  「我是建議你幫你不想讓人偷窺的部分穿上衣服,例如薩克斯風,而不是你!」水仙悻悻的低喃。好像是愈描愈黑了。水仙手抵著額頭低吟,並瞪著他撻伐﹕「你知道嗎?你有讓人語無倫次的能力。」

  「這點我相信。」他邪氣的微笑,「由你身上我可以感受得到,自己這種能力的無與倫比。」

  這還不算是個太壞的開始,至少他對自己綻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而那笑容──魅力非凡到可謂驚人。

  這又令她警覺到某種令人陷溺的情感正無聲無息的在滋長。她晃晃頭不自覺的後退一步,她不想信任自己的感覺,但那警訊愈來愈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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