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對凌海芃最後那股充滿決心的話,唐秉文確實是嗤之以鼻的。因為,他活到這麼一把年紀,變調的戀曲倒見過不少,就是從沒見識過什麼是真正生死相許的不渝愛情!
孫雨慈,大概是最後一個知悉唐秉文在逼迫她兒子選擇一樁他並不想要的婚姻的人了!
在孫梵的觀念裡,他以為父親的剛愎自用,我行我素並不能完全干擾他的生活,他也以為過一陣子父親自然會放棄脅迫他。可是這一陣子他會變愈躁鬱。父親像是非得把他逼上梁山不可了,他不只封殺了他的舞蹈工作室,甚至暗中派一些鬼鬼祟祟的人跟蹤他,而當他想乾脆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來上班時,也總像是有一隻黑手在幕後操縱似的,讓他找不到一份較像樣的工作,而他,早就想通了是誰在搗鬼!除了他那個掌管寰宇大企業的父親之外,還有誰會有此能耐?還有誰能如此神通廣大呢?
原來,孫梵並不想讓生活得相當清心自在的母親來為他煩惱這檔事,他也不想讓母親和父親有把年紀了才為了他而惡臉相向。可是母親外表雖大而化之,她內心其實卻是心細如絲的。
她沒有和孫梵住在一起,也一向不對他的私生活多加干預,因為她絕對信任他已是個有處世與應變能力的大男孩了,她並不想像一般單親母親一樣,食古不化的只想把他死綁在身邊。
但是最近,當她偶爾的孫梵一起吃頓飯或喝杯咖啡時,不禁察覺到兒子的可怪之處。他很少綻露那口時常毫無保留、可以媲美牙膏廣告的爽朗笑容了,而他眉宇間那股就算在笑著時也抹不開的鬱結,更是教她這個做母親的不覺憂心忡忡起來。
最初她以為孩子的心事大概是來自情感的不順心!
她見過凌海芃那女孩子一次,也頗喜愛她那鍾靈毓秀,俊俊俏俏的模樣兒。而由那次會面,她也可以由女孩含情脈脈的眼神及孫梵頗用心的體貼關懷,看出在兩個孩子之間悠悠交流的真情意。問題是年輕人的感情世界還是難以穩定、感情觀念也容易隨著外在環境一日三變。
拿她自己和孫梵的父親唐秉文來說好了,原本一段海誓山盟、信誓旦旦的戀情,還不是因為某些外在的壓力而經不起考驗,一拍兩散;也許是觀念上的不同吧!當初,她是為了孫梵這孩子才沒有毅然下定決心離開唐秉文,若不是為了孫梵,她是絕不會委屈自己居於這種奇怪的地位——說是人家的細娘也稱不上,說是人家的地下夫人又太貶損自己的尷尬地位。
從來,她就不太渴求大富大貴,年輕時,只渴求談個有點轟轟烈烈的戀愛,再來是一段平穩實在的婚姻,可惜老天爺硬讓她「遇人不淑」!
是命吧?!和唐秉文藕斷絲連了二十來年,近幾年她才看開了,也對某些她年少時曾經的想法死心了!年少時,她一直嚮往一份生死兩不移的愛情,但經歷了唐秉文這種男人——這種現實永遠擺在夢想前頭,看重家庭利益、永遠超乎愛情忠貞的男人之後,她的想法是徹底的被粉碎了!
擺著這段不甚得意的往事話說回頭,連著一小段時日,雨慈一直以為孫梵的心事是來自和凌家那女孩交往的不順利,但當她查證出一切問題的根源又是來自唐秉文——她那無緣的戀人在作祟時,雨慈是再也管不了自己許多年來在朋友間頗獲好評的修養與好脾氣了!
幾天後,也是一個近黃昏的下午時段,雨慈多年來第一次主動邀約唐秉文到敦化南路某家咖啡屋一見。
這天,她特意化過妝,也特意穿上她最好的一件珍珠粉真絲旗袍,看來比起他們年少戀愛時老不了多少。但當她看見身材仍碩長,笑容仍風流惆儻的唐秉文出現眼前時,她不自覺就怒火攻心,氣憤填膺起來。
就是這種笑容,既邪氣又迷人,蠱惑了她太多年,可惜,她早就看清這個帶笑面具下的真實容顏,也早就對這笑容有免疫能力了!她對他,早就少了幾分耐性!
他尚未坐定,她沒寒暄也沒問候的寒著臉一顆炮轟過去,「你究竟打什麼餿主意?竟把兒子婚姻拿去當買賣?」
唐秉文起先略顯意外與尷尬,拉開椅子放好公事包和大哥大,一副全是派頭的整整西裝外套坐定後,他向侍應要了一杯咖啡,才涎著笑臉,回復自若神態的答:「說買賣太難聽了,我只是幫他選擇了一椿好姻緣!徐氏你聽說過嗎?它可是赫赫有名,多年來在世界電腦市場和寰宇一直不分軒輊的競爭著的電腦集團,如今有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孫梵——咱們的兒子假使能和徐氏的新生代聯姻,那他真可謂前途無量了!」
他猶在沾沾自喜,孫雨慈不禁要為他滿頭滿腦、一生不變的熱中利祿猛搖頭歎息了!她反省了許多年,仍不能理解自己年輕時怎會如此盲目,愛上如此虛有其表的男人。「收回你的好心吧!」雨慈譏誚著,「我是堅決反對你拿孫梵來取代你姓唐的那個兒子去做婚姻買賣的,我們母子壓根兒不在乎什麼徐氏或徐氏的電腦公主,也不介意「錢途」亮不亮!我們母子渴望的事物和你從來就不曾交集過,你這種人,唯有在利益當前才論情論面,孫梵才不會傻得去感激你要他認祖歸宗的施捨,也不會希罕你為他構築的婚姻空中樓閣,你大可找別人去爭這個千載逢難的機會!」
雨慈眼中充滿怨氣與撻伐,這令唐秉文不知不覺心生愧疚,就算他剛愎到不願承認自己做錯過什麼,但這卻是他每次面對她時,都會泛起的情緒——一種多年不變的虧欠感覺。正如他對她的情感感覺,多年不變。她已過了中年,卻依舊保有中年婦女嫵媚、潔淨的風韻,當她轉動那雙依然靈活如昔的眼睛時,他仍會心跳加快,有情竇初開時的驚艷感。不過即使他對她曾有滿腔熱情,多年來也一直被披在她身上、臉上那層凜然不可侵犯的寒霜凍結了。他明白自己捨她另娶是十分惡劣的事,但多年來他一直在彌補,他以為金錢可以取代好多事物,可是她和孫梵,擺明著不屑他的金錢。
有時,他對他們母子倆真是沒轍!而在盡可能的範圍內,他對雨慈用的是懷柔政策,因為他太瞭解她的個性了,他若剛強,她會比他更剛強:
「雨慈,你理智一點好嗎?你是一個母親,難道不指望兒子有一個飛黃騰達的將來嗎?」
「飛黃騰達可不見得必要利用裙帶關係或婚姻交易才能獲得!」雨慈明顯的諷刺著:「算了吧!你那套卑劣卻振振有詞的金錢利益我領教多了,也受夠了,你甭想把它再套到我兒子身上!」
「雨慈……」
「放過他好嗎?」她的眼神變祈求了。「我們所受的教訓還不夠嗎?還是你認為我所承受的苦還不夠多?我的經歷是如此沉痛,但我已要求自己盡量去寬容了!而今生,對你們再無所冀求了!我只是想讓我唯一的兒子擁有獨立、自主、純潔的人格,我希望將來他能把握一份真摯、全無雜質的愛情,再建立一椿平靜篤實的婚姻。我不希望你教會他「利慾熏心」,更不希望他再步上我們的後塵!」
「就算我不幫他安排這樁婚姻,也難保他將來能擁有一段平靜篤實的婚姻啊!我就不相信,堂堂一個徐氏千金會比凌海芃那個瘸腿丫頭差!」唐秉文一臉不以為然。
「你見過海芃那孩子了?」雨慈顯得頗為吃驚。
「對!幾天前,她主動來找我。」啜了口咖啡。唐秉文用不甚在意的表情輕描淡寫道:「她的說法和你一樣,要我放棄讓孫梵和徐氏聯姻這種想法,她還堂而皇之的說她對孫梵的愛是一股至死不渝的決心,現代的女孩子,真的夠大膽厚顏的了,情愛老是掛在嘴邊不放!」
「我不認為這樣子有什麼不好!至少她很率真,不像有些人,根本懦弱到不敢去釐清自己的愛憎!」
雨慈的指桑為槐唐秉文並非聽不懂,但他仍嘴硬的強調:「我實在不相信現代還有什麼至死不渝的愛情。」
「是的,除了功名利祿之外,你這種人從來就不曾相信過什麼!但這只是你這種沒心少肺的人的論點罷了!為什麼你從不反省,是不是因為你從不對別人挖心掏肺、至死不渝——因此別人才不對你挖心掏肺,至死不渝!」
她直來直往的用話刺他,一時,他只能苦笑著緘默以對!
就在兩人因話不投機半句多而陷人更冗長的僵局時,唐秉文夾在公事包上的大哥大突然響起!他如獲緩刑的飛快抓起話機,不過數秒之後,他的表情卻由初時的放鬆轉為霎時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