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梵一直倚在窗邊,黯然的目送她,直到她狂奔的身影消失於花園的小徑,直到大門被掩上,她捂著唇的手讓他明白,他又再次惹她哭泣了,而她的腳,在奔跑的過程中似乎跛得更厲害了,這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既椎心又無奈!
他確實是既無奈又迷惘的。
迷惘的是——不知怎的,他就是那麼為凌海芃著迷,對她情難自已。如他所想,他會接近她,就愈覺得她是那樣莫名的教人怦然心動,教人想去親近,他覺得自己和她並不陌生,而這股熟悉的感覺愈來愈強烈,但他還是想不出原因何在?
在感情上,他一直自認是個不夠勇敢的人;他篤信自己佔有了什麼,便必須為它負責,然後,他心靈的自由會因此而少了笑,它就成為他的負擔,而在那股熱切的感覺消褪時,他也開始為此煩惱。嚴格說來,他是因為太瞭解自己心情的不夠安定,所以他不敢輕易動情,也不敢輕易沾惹女性。
凌海蘭,是他不得不承認的保護對象,他對她仍保有一定的距離。可是對凌海芃,他真的是情不自禁!
至於海芃最好奇的一件事——他、海蘭和阿傑之間,究竟是怎樣的一筆帳?是連他自己也厘不清的。也許,唯有時間流逝的過程,才能給他們所有人所有問題的誠摯答案吧!
這正是夕陽在天邊完全消失時,孫梵唯一能用來搪塞自己所有無奈與迷惘心情的話。
第六章
回到「青鳥花坊」,海芃感覺自己渾身虛脫卻自在寫意多了!
她沒有打開大燈掛上「營業中」的牌子,她只是對著熒熒一盞昏黃檯燈,翻縮在她辦公桌後那張她最喜愛的籐制搖椅,椅子晃動起伏著,她的心緒也跟著晃動起伏著。
姊姊淒慘冷冽的臉孔及孫梵炙烈的吻痕,仍同時縈印在她紊亂至極的腦海,抹之不掉、揮之不去。
在她手中,則握著一封她剛剛由抽屜中翻出來的一張卡片,一張有點陳舊,上面有一隻已將近褪色的青鳥的卡片。卡片裡的句子,海芃早已背得滾瓜爛熟「請期待著,我將為我們編織更多的夢想,直到我們都實現彼此的夢想為止。」
當然,卡片中她細小的字跡陳述的不只這幾行字句,她還一如所有的說故事人,用一種極感性的語氣陳述著:「很久很久以前,有片森林附近的茅屋住著樵夫一家人——樵夫、他的太太、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為了幫一個愛女心切的老仙姑,他們兄妹倆決定要去尋找一隻象徵幸福的三足青鳥……最後兄妹倆為始終無法捉到青鳥而深引為憾,但是,他們記得光明女神說過,青鳥就在他們家裡。可是他們家裡,只有一隻灰色的鴿子呀!當鄰居一位小女孩覬覦他們的鴿子時,他們就把鴿子送給她,從她那快樂興奮的表情,兄妹倆領悟到了真正的幸福在於先讓別人幸福。當然,這時兄妹倆也知道到底青鳥在哪兒了!」
「真正的幸福在於先讓別人幸福!」多麼完美的一個故事句點啊!只可惜,海芃沒有把這個故事說完,就和孫梵斷了聯繫。如今,在道義上,她已對不起自己的姊姊海蘭,可是在感情上,她卻愈來愈無法克抑自己,她深感恐懼與痛苦,因為由今天黃昏時自己對孫梵的反應看來,她得對自己承認她終究無法拔脫出對孫梵的愛。
現在的孫梵對她而言,不再僅止於多年來可望不可即的單戀對象了,他對她有著非比尋常的魔力與……肉體魅力,他令她渾身像在燃燒。
然而,他是不是也曾讓姊姊在他身下炙烈的燃燒呢?
哦!這是海芃最不願去揣想的一點。雖然她曾親眼目睹姊姊和孫梵由賓館裡走出來,雖然這種目睹及翌日姊姊帶孫梵到花坊來證實了他們之間的關係,讓她的心霎時猶如跌落谷底,但海芃的腦海中仍存在著許許多多的疑點。
由海蘭姊姊和孫梵較激動時的言談間,海芃能察覺到姊姊的沒有自信與他們之間的不夠親密。他們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像曾經信誓旦旦,有過肌膚之親的愛侶,反倒是有一方被勉強了的感覺。
孫梵會是被勉強的一方嗎?如果是,他為什麼還要陪姊姊上賓館?難道,男人真的一點控制自己低下慾望的能力都沒有嗎?有可能,姊姊也是他遊戲人間的一部分嗎?那阿傑又在他們之間扮演著什麼角色呢?而她,凌海芃又算哪棵蔥那棵蒜呢?
姊姊海蘭不就說過:「你以為你是什麼?其實,你和我一樣,什麼都不是!」
確實,海芃是很為自己的定位深感苦澀,可是她覺得,姊姊海蘭並沒有必要把自己說成那麼苦澀,因為,至少,花心的孫梵仍是志願在姊姊的掌握之中,仍是在乎姊姊的!而她,幾年的單戀再加上多月的癡迷,所能保有的卻只有一張褪色的卡片及更多的失落。
現在,她是連這張卡片也不能再保留了!因為這張卡片,就像卡片封套上那張蓋過郵戳的郵票般,已全然的無用。曾經,她是那麼嚮往成為一隻帶給別人幸福的青鳥,可是歷經姊姊那變了形、走了樣的淒厲表情與孫梵那漠然的神情之後,她根本就喪失了所有夢想的自信與勇氣!
唉!也許「青鳥」在凌海芃的世界中,永遠只能是一則化為灰燼的童話吧!
她喟歎著,同時抓起褪色的卡片和打火機。然而,就在她打亮打火機的同時,店門邊的風鈴聲也同時響起,那意味著有人推門而入。
「凌海芃,是你嗎?凌海芃,你在嗎?」
不論那一句句、一聲聲是輕悄抑或是激越的呼喚,海芃始終聽得出那聲音來自孫梵,她不自覺的渾身緊繃並不明白他為何要如此的陰魂不散?她愣愣的注視著他在僅有一熒燈火的黑暗中,顯得分外高挑魁梧的身影及頭髮束在頸背的完美頭型剪影,直到打火機因燃燒過久而發燙並差點灼到她的拇指,她才回過神來低呼一聲,砰的讓打火機掉落桌面。
出乎人意料的,他幾個大跨步,來到桌前,粗魯的抓起她差點被灼傷的那隻手,仔細審視著,在找不到燙傷時,他用拇指輕揉了她的拇指兩下,神情放鬆的鬆開她。他凝視她,用一種奇特,讓人知覺他的關心卻又相當淡然的語氣粗略的問:「你該不會為了傍晚在工作室所發生的事,就打算引火自焚吧?」
憋住哭泣的慾望。她不懂為什麼他的一個眼神就能帶引出她那麼多情緒,她迴避他的眼光,記起了自己仍緊握在手中那張埋藏著某些陳年往事的卡片,她迅速的把它收至身後,囁嚅的說:「不至於,我不至於那麼笨!」
「很好,那麼你告訴我,你身後藏看什麼東西?」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目光灼灼的問。
「沒有什麼,只是一張過期,該丟掉的電話收據單!」海芃假裝若無其事,但其實緊張兮兮的把卡片飛快丟進垃圾桶。接著她像想起什麼事似的,用極落寞的語氣問道:「此刻的你,不正應該安慰著我的姊姊嗎?怎麼有空移駕到花店裡來呢?」
孫梵可以看出她行為的怪異之處,但他不點破,只陰鬱的說:「就算我急於安慰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起!我找不到她的行綜。打電話到你家,你母親說她還沒回去,能找的地方,我全找遍了,可是她的行綜杳然。於是我乾脆來問問你,你和她是姊妹,可能知道她在哪裡!」
「姊和我,一向不是十分親密的姊妹!」海芃迴避他的眼光,讓眼睛落在那幾盆美麗的鑲邊野繡球上。「可是你和她,卻是十分親密的男女朋友,因此,基本上——」
「你所謂「親密」的定義在哪裡?」孫梵草率的打斷她並諷刺著;「而你我之間,就不算是「親密」的朋友了嗎?」
「我不是,我什麼都不是!」海芃既快又苦澀的反駁:「我只是你——遊戲的一種!而我,是不會再和你發展所謂的「親密」關係,也不能再傷害姊姊了!」
她的想法分外正確又分外教人失望!孫梵無奈的想著,矛盾的譏諷著:「你對你姊姊的忠誠令人感動,可是你也沒有必要一直把自已標榜成受害者,因為我發覺你和所有女人一樣,有顆滾燙灼熱的心及淫蕩的靈魂,你並不像你的外表那般冷,也不排斥我們之間的親密!」
他可真是無堅不摧的惡棍啊!海芃臉頰泛紅的想著,咬牙切齒的說著:「夠了!你這個僅憑一張漂亮臉孔就無惡不作的浪蕩子!人家說無事不登三寶殿,麻煩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沒事就滾蛋!」
觸怒她的感覺相當有趣!她的美眸在夜光中熠熠,像夜色中的貓眼般犀明,但她的動作永遠不會像貓般的張牙舞爪,反而像一種十分靜態的植物叫「咬人貓」,這種植物,只在人們無意間沾惹到它時,弄得人疼癢不已,狼狽不堪。而他,發覺自己並不厭倦她所帶給他的刺激,他一方面想擁她入懷,一方面卻不得不把她推出懷抱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