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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頁     季瑩

  是的,他將和依娜一直纏繞、一直糾葛,至死方休……在驅車連夜南下小鎮的沿途,陶健方頗積極地開始在腦海描繪出一幅有他、有依娜、有孩子的美麗藍圖。

  「你聽過我的族人怎麼稱呼我吧!Luvluv在我的母語裡,它的意思是風,也可以說成『風的精靈』。」

  「『Mulidan』慕莉淡這個名字則出自我母親的族語,意思是『一顆嬌小的琉璃珠』。」

  在車行的夜風中,他依稀聽見依娜那漫溯於山林的朗朗笑聲,也彷彿看見了她笑起來溫暖燦爛且神采飛揚的明媚臉龐。她曾細細綿綿地向他訴說一則又一則關於部落的、關乎精靈、百步蛇、山豬或貓頭鷹的傳說,她也曾在兩人深激的熱情之後,用渴望又絕望的眼神向他傳達愛情。

  然而他一直不曾相信。從她口述的傳說到她眼底的愛情,從來沒有一項他曾經相信。直到今天,他才從懵懂中幡然覺醒。他醒悟到他曾擁有最寶貴的卻一直把她往外推,也覺悟到這樣珍寶可能再難追回,但他卻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他愛依娜,也要她,這樣執意,蠻橫的心情將持續到海枯石爛,天地成灰。抵達綠屋的時候,陶健方這麼堅決的告訴自己,可是等到按門鈴的時候,卻又不免情怯了。

  開門的是葉騰和何旖旎,他們似乎對他這個特殊的深夜訪客感覺驚愕,而陶健方一時也沒有多做解釋的心情,只說:「我來找依娜!」

  真是奇異的場面,叛逃的未婚妻見了被放棄的未婚夫,氣氛確實有點尷尬,但眼看著更神采的葉騰與更明媚的何旖旎相依相持的樣子,陶健方放下心中的芥蒂,朝葉騰和何旖旎露出調侃他們,也揶揄自己的苦笑。「總算有一對是幸福的。」

  失明的葉騰回予夢般的笑容。「你也可以是幸福的,只要你願意。」

  何旖旎則俏皮地努努嘴,指著靠裡頭的一個房間。「依娜在裡面,相當頹喪,十分神傷,但我們知道只有你能治癒她。」

  然後他們夫婦倆低語了幾句,決定做個深夜漫步。陶健方知道,他們是好心的想留給他和依娜足夠的溝通空間。目送他們走出那道綠漆門,他才轉身,走往依娜蟄居著的那扇門。

  輕輕旋開門把後,他便看到斜倚在單人床上、背向著門口的依娜。

  「小旖,是你嗎?我好像聽到有人按門鈴的聲音,不過我想是我神經過敏了。」她沒有睡,她幾乎一直凝視著黑暗的窗外,頭也不回地自言自語。「最近老是這樣,噩夢不斷。我猜想,會不會有一天我也變得和我姊姊一樣悲慘,關在一個幽暗的房間裡,守著一面禁錮著痛苦與難堪的窗,守住塵封著逝去的青春與再難回頭的愛情的一扇窗,直到再也編織不出一丁點的夢想,直到厭倦生存,破窗而出,找到尊嚴的解脫與釋放。」她綣起她嬌小的身子,低喃:「我好怕,我怕黑暗,我怕孤單,悲哀的是,我最愛的人卻吝於為我點一盞燈,開一扇窗……」

  健方十分心痛地凝視她消瘦的身影,她聲音中的消極與落寞,令他萬分自責。「我保證,我立誓,絕對不再讓你獨陷黑暗與無助孤單,我保證!」他輕悄地來到她身後,語氣輕柔卻語意剛強的強調。

  依娜猛然驚跳了一下,豁地轉身坐起,杏目圓睜、嘴唇微張地瞪視他。「是你!你來做什麼?看我淒慘落魄?還是等著我再度向你撲伏乞求?」她臉色蒼白,語氣淒厲,就像負傷的野貓,一見到敵人便張牙舞爪。

  陶健方小心翼翼地坐入床沿,憂傷地微笑。「不,該撲伏乞求的人是我,我應該為你的淒慘落魄負責。依娜,我該拿我自己怎麼辦,你說,我該拿我自己怎麼辦?」

  「你為什麼說這些?」依娜移向床的另一邊,冷漠地問。

  「你對我父親說過的,從小我被教導成要善良、要高貴,可是我卻妄自尊大了一輩子,即使在愛情面前,我仍傲慢自大,你說的對,我的確不懂愛的珍貴。」

  「你沒有必要對我說這些。」

  「有必要的,依娜!」他深吸一口氣,一手試探性地伸出碰觸她凌亂卻美麗的長鬈發髮梢。「我發覺,這個世界上居然只有你能看穿我的毛病,更發覺,唯有你能治癒我的毛病!依娜,我——希望你教我,教會我愛的珍貴。」

  他的話令她倏的淚盈於睫。但回想起被警方帶走的那一夜,那個仿如一張紙被他揉皺丟棄!那個渾身受傷,痛苦,被羞辱的自己,她的心就冷得快結冰。

  「不,我沒有資格教你什麼,因為我已不再相信有什麼愛是值得珍貴的。」她盯住壁燈,視線不敢移動,深怕一移動就洩漏了自己的痛苦。「回去吧,回去娶你的魏絲絲,可敬又善良的她,或許有足夠的愛能滿足你,能教你珍惜。」

  「但經過了這些日子,我曉得我不要魏絲絲或其他女人,我偏好的是你這樣的妻子。」他正在表達他的愛意,但方式還是同樣的傲慢與專橫。

  「我們離婚了,而我真正偏好的,是一個比你更好的丈夫。」她的語氣一徑的冷漠。

  「但你沒有挑揀丈夫的權利了,依娜因為你懷了我的孩子。」他撇撇嘴,斬釘截鐵地說道。

  她倏地轉過身來面對他,蒼白的臉頰突然漲紅。「這就是你今天來的原因?我正懷著你的孩子,這使一切情況都改變了?」她冷笑著,眼中卻噴著怒火。「別忘了你對我的看法,我人盡可夫,霍松、雅各、鄧經理,誰曉得還有什麼人?你不怕我肚子裡的孩子是個雜種?」

  「依娜!」苦惱淹沒了他的全身。「我曉得我錯了,而你就真的忍心這麼折磨我?」他抓住她,試著不讓她逃離。

  惡人先告狀,這世界還有沒有天理?

  「是你先折磨我的。」她臉上冰冷的面具終於跌落,強烈的憤怒開始蒸騰她心中的痛苦。「你該下地獄去,陶健方,是誰賦與你這樣傷害我的權利?你可以不愛我,但你為什麼不能至少對我仁慈一些?」

  她一邊咒罵,一邊試著擺脫他雙手的鉗制,掙扎無效時,她的怒氣爆發了。她舉起手用力摑他的臉頰,一次、二次、三次、四次、五次——他卻始終專注的,動人心魄地看著她。

  她停止時,他柔聲問:「打夠了嗎?」而她終於任淚水奔騰。

  陶健方輕輕拍撫她的背脊,直到她逐漸軟化在他的懷裡。「依娜,對不起,對不起,我一直是個傻瓜,一直相信身處在一個以數字決勝負的世界裡,預期背叛總比預期仁慈更安全、也更容易一些。」

  「而我不也是個傻瓜,只是恰恰和你相反,蠢得相信愛與慾望是息息相關。」想起之前總總,依娜的眼淚掉的更凶更急。「行不通的,因為成長環境的不同,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不同、價值觀也不同。而你又是那麼的固執、那麼的容易對我產生偏見……」

  「如果你要我坦白,我會承認那些偏見有許多是導因於嫉妒,我也是後來才明白,我不喜歡你關注他人遠勝於我,更厭煩你對別人總是掏心掏肺,唯獨對我總是諸多隱晦。」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權衡推敲他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個字。「我不習慣無法捉摸的人或事,我想以後的我對這件事也不可能有太大的改變,但我並不是一個吝嗇的人,我也不乏嘗試的勇氣。打個比方,如果說我現在是一艘船的船長,為了找尋一個優秀的舵手,我還是可能投入另一趟完全陌生的旅程,直到我找到我要的人。感情也是,依娜,我找到了你,你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女人。」

  他最後的那句話,對依娜而言無疑是天籟,但就因為曾一朝遭蛇咬,所以她變得戒慎、恐懼。

  而他看出了她的疑慮。「依娜,你相信嗎?我們之間唯一存在的問題,是我們對彼此不夠坦誠。但我永遠不再自詡是你的阿特拉斯了,因為我沒有那麼偉大,你也不是那麼渺小,即使你曾遭遇許多不幸,但你仍以織夢的心,溫柔與慈悲的情在看待這個世界,那些曾受你協助的雛妓,甚至你的族人,都是我所不熟悉的,但是你可以將我編織進去,依娜,請將我編織進你的夢想裡。」

  「你是認真的嗎?」她驀地仰頭看他,聲音盈淚而梗塞,「你真的需要我的夢想?你真的……愛我嗎?」

  說這是她的疑問,毋寧說是她馬上在考驗他的坦誠。

  「是的,我愛你!」他以粗嗄的聲音承認。「我命定了要愛你!」他箍緊她,唇覆上了她的眼瞼,全身因感情而緊繃。

  淚水再次無言地滑下她的臉頰,但這次她默默地同意他的擁抱,並以雙手環住他的頸項。「其實,我早就把你編織在我的夢想裡頭了,一直,而且會持續到永遠!」她迎上他的吻,雙唇熱烈地分開、無言地邀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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