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歡呼嗎?他沒有在漫漫的三天之後忘懷她?「是……是我!」是因為高興,所以舌頭才打結的嗎?她暗暗嘲笑自己,像個第一次打電話給意中人的黃毛丫頭。
「說過最近別打電話進來!」聽得出來,陶健方的語氣中有太多的不耐煩。
淚瞬間湧入依娜眼眶,心想,他真是厲害,可以一句話就逗人笑,也可以一句話就惹得人跳腳。
不,我不會再讓你擁有那麼容易就操控我情緒的力量了,陶健方。她抹去眼淚,暗暗立誓。「我不會再打了,這是最後一通。而這通電話旨在提醒你,別太信任你純潔的小新娘,就如同你不信任我的忠貞,而我不信任你的忠誠。」
「什麼意思?麻煩你說個清楚!」他的聲音變嚴厲了。
依娜猶豫了一下。很明白這樣的一筆感情爛帳,很難有「清楚」的一日。
「我給你一個地址吧!你的小旖現正滯留某個山間小鎮,和一個雙目失明的男人在一起,如果你覺得有必要,就連夜趕過去看看吧!我倦了,不多說了!」念完地址,依娜在陶健方還來不及發問之前,迅速切斷電話。
收起斷訊的手機,依娜有些嫌惡自己真的這麼做了。看著灰濛濛的故鄉夜色,依娜開始揣想,陶健方會去求證嗎?應該會吧,以他那種很自我中心又很完美主義的性格,應該會吧!而這夜最令她輾轉反側的是,自己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
果如依娜所預料的,凌晨四、五點,陶健方已經一路狂飆到了那個仍靜著、仍罩著濃霧的山間小鎮,如地址所示的,找到一間「綠屋」,破曉時刻,他先是看見一個長髮、看來英俊性格卻戴著墨鏡、拄著枴杖的男人,走出那扇綠色大門,走向西面那片綠草如茵的斜坡,從他點著枴杖的走路方式,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個失明的男人。
依娜已經說中了一件事,這個住址裡真的住著一個瞎子,接下來呢,他必須守株待兔。看看是依娜忠誠?還是小旖無辜?
約莫一個小時之後—他在他藏身的樹影下,看見一個熟悉的女性身影,小旖!果然是小旖!
她走出綠門,輕輕拉攏,又眷戀地透過門縫看看門裡,才邁步朝失明男子反方向的路徑走去,然後斜坡那邊傳出了一陣口琴聲,一曲令人迴腸蕩氣的TheWayWeWere,一曲的戀戀地往日情懷,讓小旖停頓了步伐。
她戀戀地回首,幾隻風箏正升上天空,幾個關於珍重再見與祝福方面的字寫在風箏上隨風箏揚舞,小旖似乎為那幾個字……不,是為那幾隻風箏……也不!是為那首口琴獨奏……錯,是為了那個吹奏口琴的男人神魂顛倒了。
真的不難看出來,她正神之為催、魂之為奪。她起先立定著,然後一步一回首,接著不再往後看的開步跑,那一瞬間,陶健方看見她眼淚成串落下,如雨紛飛。
該怎麼形容他的感覺?是上當?還是窩囊?但無論是什麼,他的心中轟的燃起了一股憤恨之火。
沒有人能玩弄他,即使是小旖,即使是個瞎子!尤其,他痛恨被瞎子玩弄。但可恨的是,他認為最信任的人全都在玩弄他,包括鍾珍,包括柏常茵,也許還包括她們兩人的夫婿柏常青和李傑洛!天!他恨,但他最恨的莫過於被一個瞎子玩弄!
握緊拳頭,繃緊嘴角,他瞪著小旖消失的方向,然後有如地獄之火在驅策他似的,他冷峻地走向斜坡,走往那陣口琴吹來的方向。
原來,瞎眼男子身後有一小隊風箏兵團,約十來個,全都是八、九歲的小孩子,那些充滿珍重與祝福,飛上天空的風箏,全是他們的傑作。
他走向離瞎眼男子最遠的小男孩,不著痕跡地套著話。「你們的風箏做的好漂亮,也放的很棒,不曉得是誰教你們的?」
「是瞎眼叔叔和小旖阿姨。」小男孩沒心機,又受到誇講,絲毫不懂隱瞞的一古腦兒指出事實。
「弟弟,媽媽說不能叫瞎眼叔叔,那樣很沒禮貌的,叔叔姓葉,叫葉騰,騰雲駕霧的騰,媽媽說要叫葉騰叔叔或葉叔叔,不能叫瞎眼叔叔。」另一個距離他們不遠的小女生,一疊聲的指正自己的弟弟。
葉騰!原來瞎眼男子叫葉騰!「小妹妹,那小旖阿姨又是誰?」
「叔叔,你很笨呢,她和葉叔叔一起教我們做風箏,放風箏,她當然是葉叔叔的女朋友,他們兩個很要好喔,我和弟弟曾看過他們倆親親呢,無意間的喔!只可惜小旖阿姨只能在小鎮裡住—個禮拜,不然……」
小孩子就是自然真誠,只重複他們所看到的與所聽到的,而陶健方所需要的正是這些,那讓他有了更充足的理由火大起來。
他是該火大,小旖背著他和一個瞎子偷情了足足一個禮拜,而鍾珍和柏常茵還幫著她欺瞞他,真不愧是小旖的死黨啊!
陶健方越想越怒火熾燃。他快速越過幾個手持風箏的小孩,頓在「葉騰」面前,他曉得文明人不該當著小孩子的面前使用暴力,可是憤恨難消的這一刻,他才顧不得文不文明。
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他朝葉騰的頰部揮出一拳、又一拳,葉騰顛躓著後退數步,鼻血流了出來,小孩的尖叫聲也此起彼落,不一會兒,全做鳥獸散了。
他接著又在葉騰的腹部補了兩拳,等葉騰整個摔跌在地,墨鏡連同口琴都飛了老遠,才算稍稍洩了他的心頭之恨。
「你是誰?為什麼打人?」葉騰摸索著草地,滿利落地立起。
「我是最有資格打你的人,你偷我的女人!」陶健方聲討著,可是卻覺厭惡,自己活像在演三流的連續劇,連台詞都俗不可耐。
葉騰靜了靜,似乎恍然大悟了一件事。「你是陶先生。」他顯得驚訝,但卻不惶恐。
「我是陶先生,也是小旖的末婚夫!」陶健方故意強調。
「我曉得,小旖很誇你,就連我的好友都說你很優秀,我的好友叫何明屯,聽說和你有生意上的來往。」葉騰頓了頓,又說:「或許因為你樣樣都優秀,所以我才挽不回小旖的心吧!」葉騰露出一抹苦笑。
何明屯,他記得,是他訂婚晚會那夜代父出席的胖小子,因為何明屯和小旖是舊識,所以陶健方對他印象深刻。至於葉騰說「挽回」?是什麼意思?
或許因為葉騰左一句優秀、右一句優秀,稍稍滿足了他這個舊香港人的虛榮心,他看看這個外表和談吐其實也很優秀的瞎眼男子,乾脆開門見山地問。「小旖和你,究竟是什麼關係?」
葉騰怔忡了一下,像在考慮該不該據實以告。「我們——曾經是戀人,在我們都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們有一段……該怎麼說……年少癡狂。」
一旦開啟了潘多拉之盒,健方焉有不清楚追問葉騰和小旖過去的道理。葉騰很平靜,但似乎沒有太多隱瞞的敘述著他和小旖從初識到分離的那段過去。
就連陶健方都有點驚異,驚異於自己竟能和原本認定的情敵從最初深重的敵意到後來兩人同坐在草地上,如朋友般的暢談過去。他其至還問起他失明的經過。
葉騰講述的語氣一徑是平淡且不亢不卑的,但正因為那樣,健方更能感覺到是某些無法抵抗的事讓眼前這個瞎眼男子變得寧定與從容,但其間,又有些不明顯的苦澀與疏離。
葉騰的確還深愛小旖。健方從葉騰那些刻意壓抑的肢體表情,便能夠看出端倪,但葉騰表現出風度的說明尊重小旖的選擇,也衷心祝福他和小旖的婚姻能夠幸福快樂。
而就在陶健方終於收起了野蠻與驕傲的心理,向葉騰表現出他的風度,包括一些歉意與告辭時,葉騰也同時對他說了一段發人深省的話。
「陶先生,很抱歉帶給你困擾,但我保證這種困擾不會再發生了。老實說我仍深愛小旖,儘管我和她之間的愛已隨年歲而遷演、而改變,但愛永遠不會死去。放開小旖,我實在不甘心,但套一句某位愛爾蘭垂死勇者的話——喝醉酒的烏鴉只能走路。而正因為我已無能展翅,所以,我願意衷心的、竭己所能的祝福你和小旖幸福。」
陶健方深深為葉騰最後的吐實所震撼,但這個瞎眼男子的真性情的確獲得了他的尊敬。
在驅車回台北的路上,陶健方一路思索著葉騰提到的那句關於愛爾蘭垂死勇者的話,而他懷疑不只是葉騰,連他自己都是——一隻喝醉酒的烏鴉。
幾乎是同一時間,依娜在小鎮的橋邊擋住了何旖旎的去路。何旖旎正幾步一回首的望著天上那些感人的風箏。
「這種離別的場面,的確教人印象深刻,對不對?」依娜笑問。
何旖旎一臉的防備。「是大陶要你來跟蹤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