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後靠在堅硬、冰涼的石塊上,她看著山姆。他正邊吃邊看著她,然後咧嘴笑著,彷彿這一切只是場舞會,一場為他而開的舞會。他的樣子就像是在享受她的不幸一般,沒有人會那麼卑鄙的。
她看著他灌了一些水然後將水壺遞給自己,用他那只褐色的眼睛盯著她,一副等著看她下一步會做什麼的樣子。她真想不理會他,不過她可不笨,絕對不笨。她知道自己的身邊急需水分,尤其是在沒有飽食一頓的狀況之下。
她接過水壺,用襯裙擦拭了一下壺口,然後啜了一小口,先在口中漱了漱才吞下去。「我說過要多吃點。」
「不要。」
「計劃讓自己挨餓嗎?」他站起來拿走水壺,然後拿起背袋並將珍貴的槍甩至肩膀上。
「那些……那些肉卡在我的牙縫裡。」她將手中的肉片丟在膝上,好再度抓抓發癢的手臂。
他伸出手。「把肉乾給我。」
她將它遞給他,然後看著他將它收至包包裡,掛在他寬肩上的來福槍告訴了她,他準備出發了。這個男人似乎永遠不用休息,不用睡覺,簡直就不像個人類。「我累了。」
他咬牙咕噥著。
「我真的累了。」她歎了口氣重複一遍,然後望著那片永無止盡的綠色叢林,覺得若再穿過任何一棵植物自己就要死了。
她充滿自憐地對著那片叢林喃喃自語,希望讓任何人或任何東西瞭解她的處境。「我想洗個澡,我想躺在一張床上睡覺,任何床都可以,只要是鋪著床單就可以了。我想吃真正的食物和穿乾淨的衣服,」她的舌頭舔過牙齒又說道:「我更想——」她忽然停住。
他正瞪著她,等待她結束她的言論。她沉默地回瞪了他一眼。
「而我則希望你能停止發牢騷,不過我懷疑那和你想得到一隻刷一樣不可能。好了,現在我們可以出發了吧。」他站在那等著她,接著又說:「等我們到達營區後,你就可以洗個澡了。」
「我不想再走路了。」她向後靠,伸出一隻手摸著自己的額頭,一副隨時會頭痛的樣子。「我們就不能在這兒多坐一會兒嗎?」
「不行。」他伸長手。「起來。」
莉兒再度歎口氣,讓他扶她起來,然後拂去衣服上的枯葉。在她拂乾淨又抓了抓手臂的當兒,山姆早已迅速走入叢林中,她歎著氣伸直身體踉蹌地跟在他身後。在最後恐怖的兩天中,她只是不停地跟在永不疲倦的山姆後面走著。每次當她試著想哼哼歌時,山姆就會威脅著要塞住她的嘴巴。而當她試著跟他交談時,他則有時回答,有時卻咕噥一些她聽不懂的東西,但絕大部分的時候是不理會她。於是她只能不斷地抓癢和自憐,就算是在被迫涉過濕粘的淤泥,穿過不斷擦傷她暴露在外的肌膚的叢林,或是充當所有奇怪生物的大餐時,她都能不太困難地做這兩件事。
晚上才是最糟糕的。一天晚上他們睡在一個佈滿苔蘚、骯髒的巖架上,兩人中間只有幾枝樹根的距離。她睡在內側,強迫自己躺在黑暗中,聞著苔蘚所發出的刺激惡臭,聆聽著那些陌生的沙沙、嗡嗡、喀喀、吱吱喳喳各種聲響,然後猜想著是哪些可怕的生物製造出這些聲音。
背包是很好的枕頭,所以他拿走了它,讓她枕著一隻佈滿蚊吻的手臂睡。她曾試著和他交談,他卻只是叫她閉嘴好好睡覺。之後她就不曾再聽到他發出任何聲音,直到他踢踢她——不輕不重的叫她起床,在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晚上沒有巖架可躺,所以他們靠著樹睡。至少山姆是睡了,她卻睡不著。這並不代表她今天過得比較好,她可是累到骨子裡了,連蚊子都知道這一點,她揮舞著那些愚蠢的手掌形葉子,試圖趕走臉上的蚊子時如此想道。她蹣跚走過至少一英里的石子路,黑色熔岩的碎屑不斷戳入她的鞋子裡,而且在她跌倒時割傷她的手。她毫無困難地將一切歸咎於山姆。
堅決向前走了一步,她打算告訴山姆她有多淒慘。她將視線自地面移至他的後背,接著便踢上一個石塊——一個滑溜的石塊。她跌了一跤。以疼痛的膝蓋掙扎著跪起來後,她抬頭希望山姆會伸出援手。但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看著他寬闊、潮濕、巨大的背在她前面穿過叢林,一副他只是在做星期天的例行散步。她站起來氣憤地跟著他繼續走,這一切全都是他的錯。
她覺得好淒慘、受傷害又疲倦,需要對某個人或某件東西發洩一下。至少她必須向某個人傾吐一番。世上沒有比沒人可以訴說自己所受的苦更慘的事了,她可不像聖女貞德或斯巴達克斯一樣堅忍不拔。
如果莉兒要扮演殉難者的角色,也一定要讓全世界知道。
涉過一個又深又粘的泥池,她邊看著山姆的寬背邊試著趕上他,好把她的一些想法告訴他。雖然她內心一小部分的理智知道自己這樣並不公平,但目前的處境對她又何曾公平呢?她置身於此和他糾纏不清,正如他之於她一般。不過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公不公平的問題,而是她想回家,全身乾淨地坐在一輛舒服的馬車中,而不是像頭做苦力的騾子般辛苦地在潮濕悶熱的海島上趕路。
泥池在靠近邊緣地帶變得更深了。山姆仍然領先數碼。他先到達池邊,然後將他自己拉出池面。她則站在原地,因地勢而被迫仰視著他。
這並不是好位置。她決定在他拉她上去後再好好跟他討論這件事。
他轉過身面向她。「把手給我,腳踩在泥坑的邊緣上,從這個角度我需要用些槓桿原理才能拉你上來。」
她撥開臉上骯髒的頭髮,把手放在他的手中。
「你能感到池邊稍微突出的石塊嗎?」
她用右腳搜索邊緣,感覺到堅硬的石塊。她點點頭。
「很好。你的腳踩上去時告訴我,我就向上拉,而你的腳則同時向下推,懂了嗎?」「嗯哼。」她將腳踏在石塊微突的邊緣。「好了,可以拉了。」
山姆向上一拉,她也向下推,但她的鞋子卻滑開了。她一陣驚慌,感覺到自己失去了平衡。自然的,她放開他的手向池邊抓去。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身軀飛越她時所造成的風。
她聽到泥巴飛濺的聲音,畏縮了一下。
緩慢地,她轉過身子。
他黑色的頭浮出泥面,接著是他具脅迫感的肩膀。他像個氣憤的大怪物似地趨近她,泥巴自他的臉上、頭上和眼罩流下來,而他瞪著她的樣子使她不禁希望泥巴能遮住他那只好的眼睛。
如果視線能殺人的話,她早就已經死了。而如果眼睛能生火的話,她也早就成了骨灰。再如果她知道什麼對自己比較好,她早已逃之夭夭了。
「我的鞋子滑了一下。」她解釋著,有種他根本不想聽的感覺,也許他只想使用暴力。
他伸出手。
她緊閉雙眼,咬緊牙根等待著。
他的大手緊握住她的腰將她舉出泥面,然後不太溫柔地將她放在邊緣的石頭上。他一放手,她便飛快向後退去。
而她還沒能眨眼他就出來了,像個泥塑的巨人般站在她面前。然後他彎腰拉下她的鞋子,將一隻夾在他的臂下,接著抓著另一隻鞋子,握住上面的鞋跟用力扭轉,力氣之大甚至莉兒都可以聽到它斷裂的聲音。
「你在對我的鞋做什麼?」她跳起來試著搶下它們。
「假想它們是你的脖子。」他折斷鞋跟往肩後一丟,然後另一隻也如此炮製,最後將弄壞的鞋子丟向她的臉。
她看著它們,眨回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鞋上的花飾早在逃亡的過程中掉了,而現在他又弄斷她的鞋跟。儘管它們早在幾天前就已破舊不堪,但卻像征著她悲慘的日子。「如果你再哭哭啼啼的,我發誓一定把你丟在這兒不管。」山姆發火地盯著她。她吸吸鼻子。「我餓了,我想回家,我想洗澡。」
「我想要一個口罩。」他低喃道。
她抬頭拭去眼中的淚水看著他。「你就喜歡這樣不是嗎?像個壞蛋般的要封住我的嘴。」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衣服,它已經不再是粉紅或白色了,只有泥濘的褐色和樹汁的綠色,她再摸摸亂七八糟的頭髮。「我看起來八成像只雜種狗。」
「對啊!你就像那樣,也許還更糟。」他好像這只是某種笑話般地滾動眼珠子,用來福槍輕推了一下她的鞋子。「現在把鞋穿上,流浪的小鬼,我們要繼續趕路了。」她甚至連想都沒想。在他叫她流浪的小鬼的那一秒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將鞋子丟向他嘻笑的臉上。
他抓住一隻,另一隻則越過他的右肩。
看了他的臉一眼,她便瞭解自己做得太過分了。
他丟開來福槍,聳了聳肩讓背包掉下去,然後大步邁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