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莉好興奮,但興奮之情卻在傑迪開口的那一剎那消失無蹤。雖然他只長她八歲,卻是兄長中最囉嗦的一位。他聲稱凡她所到之處都會有意外發生,五雙男性的藍眼珠立即轉向曾經放置了煙架的空位,然後看著她。
她則主張他是為了她三歲時掉入乾井。而他是唯一小得能下去救她的人而記恨,並說為了一件三歲時發生的意外責怪她是不公平的。他們爭執了三天,大部分是蕾莉和傑迪。好似她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般,他把所有的事都和她扯上點關係,滔滔不絕地說著每件可能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把她形容得像個掃把星。她則爭辯自己絕不是他所說的那種倒媚鬼,大家都知道沒有這回事。他唯一的答案是他有傷疤可以證明。因此到了星期六晚上她不禁哭了起來,喚泣自她如暴風雨中的海洋般的心底湧了上來,她哭了一整夜。上帝八成是站在她這一邊的。星期天的禮拜給了眼睛紅腫的蕾莉自由。杜牧師剛好挑那天早晨講述迷信是撒旦的愚行,一個真正的基督徒不該屈服於這種念頭。他一開始講道,她就幾乎要從教堂內賴家的席位奔上前親吻他,禮拜後她聽見杜太太提到牧師是如何自貝菲德新教會一個貪財的教友身上得到的靈感,蕾莉不在乎他的靈感來自何處,反正這禮拜已達到她的目的了。
三個月後的現在,她已坐在她父親位於馬尼拉家裡的臥房中,像她多年來一樣地等待著。她比原定計劃提早了一天到達,父親仍在奎松省,今天中午應該會回來。一陣敲門聲響起。蕾莉抬頭一看,她父親的管家喬菲雅拿了一張紙進來。「對不起,小姐,你父親有事耽誤了。」
她的胃下沉,房內的空氣突然令人感到窒息。她好想哭,但沒真哭出來,只是向後跌入椅子中,失望使她的肩膀下垂至非淑女學校所允許的高度。她深呼吸一下,看了滴答的時鐘最後一眼,然後繼續做多年來一直被強迫做的事——等待。
叢林更濃密了。彎刀砍伐的速度不夠快,灌木叢困住了山姆。他趴到地上從樹叢下匍匐前進,越過暴露在外堅硬的樹根和濕粘的泥土。蜥蜴自他身邊跳過,幾隻超過兩英吋長的竹林甲蟲爬過厚厚地覆在地上的腐殖土。細枝和潮濕的葉子粘在他的頭髮上,拉扯著他眼罩的網繩。他停下來解下它取出裡面的綠色細枝,白色粘稠的樹液自斷裂的蔓籐中滴出,山姆不時扭動著躲避那些能在兩分鐘內腐蝕人類皮膚的液體。深深吐了口氣繼續向前爬,籐蔓和竹林像永無止盡的陷阱,揮刀的聲音仍不斷自身後傳來,他們尚未達到濃密的地區,這個認知促使他更向前爬過潮濕的土地,完全地陷人彎曲纏繞的竹林中。由於潮濕及緊張,汗水開始自他身上每個毛細孔滲出。一條黑色光滑的吸血蛇沿著籐蔓滑近他的頭,遭此蛇吻可比用木樁刺入心臟更痛苦而且致命。他像塊石頭般躺著,揮刀和竹子裂開的聲音就緊跟在後。他屏住呼吸和那雙屬於爬蟲類的綠色的細眼相對,幸運的是那雙濃濁的蛇眼自他身上移開了。它彎曲地滑行過糾結的樹根,身上漆黑的三角鱗片也隨之波動。
此時他身後的揮刀聲停止,他的心跳跟著暫停,那些人已經到達竹林稠密的地區了。他的心臟又開始跳動,越來越大聲,他被困在蛇和士兵之間了。
狹小的街道擠滿了人——西班牙人、中國人和土著,一個尋常的海島景觀,不像這把和柯氏杜鵑同色的粉紅縐邊陽傘。它像個色澤明亮的漩渦似地在摩肩接踵的土著頭頂上快速旋轉著。陽傘停頓下來讓一個菲律賓家庭通過,女人轉身責罵她的女兒,年約十三歲的可愛女孩則咯咯笑著,用土語對父母說些什麼,使那男人和女人都笑了出來,然後牽著微笑女孩的手消失在人群中。
在這把粉紅小陽傘的陰影下,蕾莉很快地轉過身,只覺得喉嚨發緊。寄望那些不可能成真的事是沒什麼好處的,但她就是沒辦法使自己不覺得寂寞、更難過。她緊張地拉拉蕾絲高領,讓令人有點發癢的亞麻布蓋在她媽媽結婚時戴的瑪瑙浮雕上。她整理衣領,一邊試著抹去剛才的天倫圖,她的手指碰到浮雕,停頓住,然後不自覺地觸摸胸針細緻的雕紋,她試著想微笑卻失敗,只能用力甩甩潮濕的頭髮。她仰頭看向太陽,似乎在尋求一股力量來漠視自己對從未擁有的雙親的渴望。過了好一陣子,她才將陽傘挪回頭頂,好隔開熱帶歹毒的陽光。
她表情哀傷,為那些永不可能實現的夢輕歎口氣,然後走過仍被古老城牆保證的馬尼拉內城區,她自四座灰石拱門之一走出去,沿北邊郊區的街道走到市場。喬菲雅說湯都市場是個忙碌而多彩多姿的地方,可以讓她在父親回來前殺殺時間。但她仍然整個早晨都待在沙龍裡緊張而期待地踱步、盯著時鐘,終於還是承認了管家是對的。陽傘不住移動著,她踏上一條原始的步道繼續向前走,她鞋跟輕敲的聲音好像是竹製馬林巴(木琴之一種),只是拍子較慢些,因為淑女是從不匆忙的,她像淑女學校所教的般地滑步前進,裙擺像在水上划行般以一種緩慢波動的節奏圍繞著她,恍如衝擊沙灘的浪花。一個真正的淑女能感覺到正確的節奏,正如同土著對鼓聲的自然感應一般。她的法制小山羊皮鞋——一雙將可愛的腳趾包在黑亮光滑的漆皮中的新鞋——踏過嵌鑲在骯髒街道中光滑的石塊。她曾聽說過,這些石塊是用來填補地層中,那些在一年中有九個月的時間被熱帶雨水和泥濘侵襲而成的凹洞。
她踏到一塊石頭上,泥濘隨即淹至足踝,她自泥坑中拔出腳,蹣跚地走到對面泥磚造的房子。她合上傘,順手將它斜靠在走道邊像個瘦士兵似地立著的簍子旁。她拿起手帕擦鞋,然後看看弄髒了的手帕,它已不值得保留了,所以她將之丟入一個痰盂裡,轉過身打開陽傘,沒看見走道上所有的簍子就像骨牌般一個接一個倒下。
之後她朝和她父親位於畢諾都的宅邸相反的方向走去,街道上滿是運貨馬車、汽車和裝飾著旅遊公司紋章、客滿的馬拉街車,喬菲雅曾告訴她有關這種街車的事,還有她父親對它的看法。
一種叫瑟拉的傳染病蔓延在本地的馬匹間,而街車公司並不加以理會,照舊驅駛這些可憐的動物直到它們暴斃在街上。由於對那些馬匹的同情和對冷酷街車公司的憤怒,她父親一直拒絕搭乘這些街車。
當她走過距離新家幾個路口的轉角,她看到讓他拒絕的原因,一匹馬——還是小馬,甚至沒有三個月的小牛大——正使勁地拖著載貨街車自她眼前的街道走過,她從未看過如此可憐的馬。
她只是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不能動彈地試著適應如此可悲而陌生的事實。在胡桃木之家和山毛櫸農場,馬匹是赫利哥哥的寶貝,它們幾乎可算是家庭中的一分子。而這裡的馬卻皮包骨,就像島上四處可見的壁虎般。她從未見過如此虛弱、病懨懨的動物,這景象使她的胃不禁翻攪起來,不論是炙熱的陽光或是擁擠的人群都無法使她踏上這種交通工具一步。
其實在沒看見街車前她就決定要走路回去,因為這是她父親通常會做的事,而她渴望能取悅他。現在,在她看過馬兒掙扎地拖著載貨的車後,她只覺得慚愧,因為她想走路的原因只是想取悅她父親,只是因為她自身的問題,而沒有考慮到那些動物。不過要去想像一件她從未見過的事是很困難的,生病的動物就是她不記得曾經見過的,無論是在貝維德、胡桃木之家、山毛櫸農場或柯氏工業,任何一個家族所有地或所處的社交圈都沒有這種事,就算真的有,她的哥哥也會設法不讓她看見。賴家的男性皆對她保護有加,她是賴家僅存的女性,賴氏是卜光榮而受尊敬的南方姓氏,就像祖宅前車道兩旁的胡桃木一般古老。而她的母親則出自柯氏,另一個南卡羅萊納的名門世家,具有被社會肯定的血統。
她的母親同樣也是位真正的淑女,被賴家所有的男人珍惜、嬌養及愛護著。但她在蕾莉還很小時便去世,蕾莉只能從沙龍壁爐上的畫像、及哥哥們和其他尊敬、崇拜她母親的人的描述中,想像母親的樣子。就像她的母親,她那五個哥哥總是把她和他們覺得有危險、不安全或不敬的事隔離,不論是上淑女學校——一所她被護送參加的學校,一所教堂女性端正品行及持家的稜堡——教堂、或是偶爾參加的晚會,總至少有兩位兄長隨侍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