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如同幽靈般離開了這個房間,那飄飄無聲的腳步,使得心潔在淚眼迷離中,很荒謬地覺得她是一具再也沒有靈魂的鬼。
而她連血液似乎都在巨大的變故中凍結了。
沒有血,也沒有眼淚。
只有一大堆一生也難償的債。
心潔倒抽了一口冷氣,她不知道雲依婷將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她想阻止,但是無能為力。
雲上峰已去世,她甚至留在這裡也多餘。
沒有病人,要護士做什麼?
雲依婷下樓梯時,一點聲音也沒有,如果是別人用這種腳步走路,只會像一片可憐的落葉,可是她有絕對尊貴的氣質。
那慘白的面孔,纖纖的體態,挺直的脊背,因為潛藏著一般人絕對無法承受的悲哀,而顯得比平日更美,美得逼人。
呂承達從文件中抬起頭,他不急著去看雲上峰,雖然他心一樣難受,可是,隨著雲上峰的去逝更加嚴重的問題,已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這是經過公證過的遺囑,在法律上有絕對的效用,你是唯一的繼承人,等天亮會計師和大雲企業的人員齊了,我將當眾宣讀,現在你可以先過目一下,也好有點準備。」他把厚厚的一疊遞給她。
「這一份呢?」她指著另一疊。
「依婷,我還希望你能拋下財產繼承權,這個燙手山芋,何必逞一時之勇?」
她鎮定地看他一眼。
「到目前這個地步,我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他企圖做最後的勸說。
「我不會回心轉意的,我已答應了爸爸,就該遵守諾言。」
「但這是個荒唐的諾言。你憑什麼去解決這些棘手的麻煩。」
「憑我要把爸爸安葬在雲海山莊,而且絕不讓外人隨便干擾他的清靜。」
「我已經無話可說了,是嗎?」
「不要再想勸我,沒有用的。」她歎了一口氣:「雲家的人是不會聽別人勸告的。」
「即使明知道是錯!」
「即使----明知道是錯!」
「現在離天亮還有三個鐘頭,你要不要打個盹,休息一下?」呂承達走到吧檯為她調了一杯她最喜歡的紅酒。「睡一會兒對你的精神比較有幫助。」
「我的確需要一個靜一靜!」她站了起來,走向她少女時代房間,在那個以粉紅色為主的房間內,仍保留有她從前的床鋪、桌椅、玩具和書籍、畫冊。
她拉開門,靜靜地站在門口,然後打開燈。那麼溫馨的粉紅色,像是海浪一樣,柔柔地包圍住她。
一切如昔,彷彿她早上才剛剛離開,打掃得纖塵不染,就等她回來。而她去巴黎留學,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床頭牆壁的正中央,掛著一幅粉紅的肖像,那是雲上峰畫的。他不是職業畫家,手法也自然是幼稚、拙劣的,但她還記得當他完成時,父女倆是多麼的興奮,她堅持要把他的作品懸在床頭。
她很年幼時,就具備了日後成為美人的特徵,雲上峰在這幅畫中竭力地表現她所有的優點,那如波的秀髮,那高而飽滿的額頭,秀麗的眉、翦水般的瞳子……即使他畫得沒現實中的完美,也是一位慈父的心意。
她別過了臉,用極大的意志力量去避免看那畫。
曾經,她在這個房間中度過愉快的童年、少女時代……她情不自禁地去觸摸梨木的傢俱,、精心刺鄉的床罩、椅墊,這時她才發現,雖然一切保持著她離家前的原樣,但許多東西已經被替換成新的了,只不過質料、色澤、剪裁方面盡量和從前相彷彿。
物品陳舊,人----也會隨著光陰的催促而老去。
她走到大穿衣鏡前,皮膚因為缺乏睡眠而顯得蒼白、憔悴,但仍無損於她的美貌。
離家時,她是不解世事的少女,現在,她已長大成長,可是跟成長一齊到來的,還有苦難與現實。
她滿懷悸動地坐在椅子上,雙臂放在桌上,然後一陣壓力使得她的十根指頭深陷入髮際。
牆上那幅粉彩畫中的少女笑得無憂而快樂。
時光不會再回頭了。
她就那樣靜靜地和以前的自己坐在一道,直到東方發白。
短短地一夜間,她若有所悟,像是成長了十年。
白雲由谷外飄來,像一個無心的逗點,停駐在清澈的碧空。
雨停了。昨夜的那場大雨,宛若上天的一個惡作劇,天藍得猶似水果凍,透明、平淨,雲柔得像朵棉花糖,太陽的金絲穿破了雲層,重新賦與萬物蓬勃的生機,是個難得的好天。
雲依婷走到草地上時,疲倦而憔悴,但這清新的早晨使得她精神一爽。
小鳥在很遠的地方叫著,她空過草地,踩破青草上一顆顆的露珠,薔薇的香氣混在寧靜的空氣中傳來。
也是一宵沒合眼的呂承達從大廳中跟了出來,他真不忍心打擾她,可是,在所有人到齊之前,他有話跟她說。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著,各懷滿腹的心事。
「你的眼圈都黑了。」半天,他打破沉默。
「你也一樣。」
「告訴我,你的決定。」
「我已經說過了。」
「我指的不是這個,昨晚我想了一夜,你不肯拋棄繼承權,必是胸有成竹。」
「一定要我說嗎?」
「你----出賣了自己?」懷疑被證實了,整個臉變了顏色。
「其實你早猜到了,何必問呢?」她淡淡地。
「我不相信你這麼傻!」看得出來,他拚命在忍,忍一口凡是男子漢可能都忍不下的氣。
「我不傻。」她搖搖頭:「但我並不預備向任何人解釋我自己。」
「不!我要聽你的解釋。」
「只要在雲海山莊住上半年,你就會明白我為什麼這樣做!」她說完,拋下他獨自在那兒發愣。
也許,他一生都不會明白她,但那有什麼要緊呢?
從前,她以為自己沒有什麼物質上的,現在,她才知道,在肉體上可以拒絕任何亨樂,可是,精神上你卻難拒絕感情的牽絆。她怎忍心拋下雲海山莊。
各人頭上一片天,各人有各人的命!
身為朋友的呂承達為了維護她的權益,不能瞭解她。但,站在對立身份的陳國倫卻一定能夠明白她的心意。
然而,要和這樣的男人生活一輩子……她站在柔各的春風中,竟有些不寒而慄了。
當她快走進大廳時,山下蜿蜒的公路上駛來的一部車子,引起她的注意。
他來了!
比任何人都早一步!
跟她頭一次在工作室時估量的一樣----他是衝著她來的,他是她一生的魔障。
他看上任何一個女人時,就像原野中發現羚羊蹤跡的獅子,男人味十足的成熟中,帶有與他身份地位不太相稱的野性。
而她,就是那頭倒楣的獵物。
「早餐多準備一份,我們有客人!」她走到廚房中,對正忙著做早餐的吳嫂說。
陳國倫很順利地把車子駛進雲海山莊一向不歡迎外人的大門,因為雲海山莊的新主人下令不准任何人攔他。可是呂承達在早餐桌上見到他時,很難抑制自己的敵意。
「別像一只大公雞般的看著我!」陳國倫泰然自若地回報他一眼。
呂承達沒有作聲,他很難堪,但不管怎麼說,在這件事情裡,他必須清楚自己的立場不過是個外人。陳國倫任何一句話都會打在他的要害上,絕不可太輕率,使自己因而受愚弄,他怎甘心自己扮演小丑的角色。
雲依婷對這份早餐老實說很難下嚥,她痛恨陳國倫的眼光,他把她當做早餐了……
而且還要當著別人把她一點點吃下去。
她曉得自己該忍耐。為了雲上峰,為了雲海山莊。她秀秀氣氣地喝著剛搾好的新鮮橙汁,假裝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但陳國倫並不想就這麼地放過她。
「呂律師。」陳國倫鄭重其事地咳了一聲。「早餐後你要當眾宣佈遺囑是嗎?」
「是的。」呂承達不得不回答他了。
「有多少人會到?」
「會計師和董事會的成員。」
「還有呢?」
「法醫。」
「噢!」陳國倫點點頭:「有件事麻煩你一下好嗎?」
「什麼事?」呂承達勉強忍耐著內心的憎厭。
「宣佈完遺囑後,我想請你再宣佈一件事。」
依婷的心跳了起來。他要做什麼?雲海山莊剛發生過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就要迫不及待的逼她「賣身葬父」嗎?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呂承達遲疑地。
「我跟依婷的婚事!我們是在昨天決定訂婚的!」陳國倫令意想不到的厚著臉皮答。
「依婷----」呂承驚愕地轉向她,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依婷避開了他的視線,她的確有口難言。
「難怪你不敢相信,因為對你來說實在是太意外了!」陳國倫咄咄逼人的:「但這是事實,而且是刻不容緩的事實。」
呂承達低下了頭,他是個現實的律師,再麻煩的官司都遇見過,此刻卻有打敗仗而且一敗塗地的感覺,他的臉慢慢地漲紅了,當他再次抬起頭同時依婷時,眼中複雜的表情中,最多的是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