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相信有錢。
但她不是有廣大神通嗎?我相信她查過了我的存折,我的那點儲畜還不夠塞她的牙縫,更不值得這樣大資周章。
我沒停下車,不必再跟她囉嗦,她喜歡鬧盡量鬧,我不奉陪。
到了公司,把支票交給出納。
「老闆要你去。」錢秘書過來說。
進了李麥克的辦公室,他一臉陰沈,像是誰欠了他五百萬沒還。
「楊青,」他一生氣就會連名帶姓的叫人。「我什麼地方虧待過你?」
他還有臉問!
他已虧待我好些年。
「抽成、分紅都沒少過,只差沒把你當祖奶奶……」他甚是嘮叨,只不過四十出頭,已提早做老公公。
「喂喂喂!」我止住他:「你就是罵人也該有個理由吧!」
「我問你,你是不是準備跳槽?」
「啊?」我大惑不解,敢情是空穴來風?
「還裝?」他瞪人,眼大如鋼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康成公司昨天跟你接過頭了,對不對?」
「接什麼頭?」我問,李麥克還說跟真的一樣。
「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會是假嗎?」他咆哮,發怒如獅。
「你聽見什麼?看見什麼?」我坐了下來,抱住雙臂,看著他。
「你跟孫康成有說有笑。」
「也許我在談戀愛,跟工作無關。」我笑。
「跟孫康成的那種齪蛋?」他以手貼額,十分悲憤,「還不如來找我。」
明明應該生氣的事,我卻笑個不止。
「有什麼好笑?」他發怒更甚。
「我為什麼要找你?你有什麼好?」
「至少我沒結婚。」
「孫康成也沒離過婚啊?」
「他是頭號玩家,女朋友一個交過一個,不結婚是為了玩女人,你別上他的當!」
「李麥克,你已經對我構成了侮辱。」
「我沒有。」
他的一張臉漲成了紫紅:「我只是替你擔心!這麼純潔的女孩子,遇見他是羊入虎口。」
他以為自己好到那裡去,有回我聽見他向人吹牛,自封是台北最後處男。
他應該是,他太小氣,捨不得花錢去交女友。又怕別人肯倒貼是有陰謀。
「好了,我們別再打康成公司的官司,全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我歎口氣,他老喜歡把話題扯遠,他娶不到老婆並不是我害的,用不著接受他的栽贓。
「楊青,」他懇求我:「我從你十歲就認得你,我們同事也這麼久了,當初你說要出去做,我怕你遭人欺負,一定要你留下來,算你干股,抽成分紅,能做的我都做了,難道你還不懂我的心?」
他愈說愈肉麻了。
抽成,分紅?值得他一講再講,講個幾十年!
其實他打的什麼如意算盤我不曉得!若我點頭答應嫁他,他多了個免費的煮飯婆,替他料理全部家務,還得畫免費的設計圖。
門兒都沒有。
「李麥克,閉上你的大嘴,再講下去,剩下的一點點友情就全完了。」
第四章
「在生氣?」小妹靠近我,全公司也只有她敢跟我胡說。
「誰說的?」
「你的表情出賣你。」她笑得什麼似的,快廿歲的人了,成天還吃泡泡糖,看漫畫書,一點長進都沒有,但察顏觀色卻是一流。
「賣給你什麼了?」
「你在為愛情憂愁,為愛情煩惱。」她嚼著魷魚絲,冒充愛情顧問。
「去幫我領一萬塊錢出來。」我拿出存折,「快去,我等著用。」
「你用這麼多錢幹嘛?」她問。
「給你辦嫁妝,早點把你嫁出去。」我打了她一記。
她羞怒而去。
錢領來以後,我打電話找私家偵探社。
對方起初聽到生意上門很高興,但再聽清詳情,就洩了氣。「沒名沒姓怎麼找!」
就是因為我自己找不到,才花錢,否則我拿新台幣開玩笑。
我給了他們寶時捷車號,夠他們忙好多天的了。
掛上電話,我決定去看一場電影。
我也是個人,需要透透氣。
跑到電影院,運氣真好,金馬獎影展的觀摩電影,還有最後幾張票。
我坐定,看了十多分鐘,才發現這部英國片子講的是同性戀,但實在拍得太好,每個畫面拿出來都可以獨立成畫。
演米開裡的男人帥極了,有智慧,司麥脫看得我目眩神馳。
如果李麥克的尊容能夠換一換,換成米開裡的,我情願白替他畫十年圖。
出了電影院,又得面對現實,我去拿車,上仁愛路的工地去。可是有點不放心,打電話回去,詩瑗接的,在哭。
「哭什麼!」我問。
「趙昌宏來過。」
「別給他開門。」我叫。
「我開了。」
我頓時洩氣,她開門挨揍是活該。
「我要回去了,楊青,他求我。」
原來她懂得見好就收,我白做了壞人。
「他從沒求過我。」詩瑗補充,趙某人向他低頭,難怪這樣感動人。
「下次別再來找我。」我警告她:「你意志不堅,還拖累朋友。」
「楊青。」趙昌宏搶過了話筒:「謝謝你照顧我老婆,有空來家裡玩。」
「我這輩子再見你就不姓楊。」我惡狠狠地詛咒。
他哈哈大笑。他們重浴愛河,原諒可憐的老處女。
「你不會永遠姓楊的!」他提醒我:「你遲早要出嫁,得冠夫姓。」
去他的!
我決定不再與這一對羅密歐與茱麗葉說話,掛掉了話筒。
一回頭,卻看見了秦大佑。
他正在做一樁妙事,居然站到大街上接受電視記者的訪問。而且侃侃而談,十分得意。
我從人群間溜走,不料他眼睛尖,馬上發現了我,一說完,他急急地趕來相認。
「楊青。」他大叫,存心讓我出名。
我怕這種免費的廣告,只好站住等他。
「真巧!」他好似揀到了元寶。
「欸!」我漫應之,東張西望,希望能找到脫身之計。
「來看電影!」
「欸!」我找不到脫身上策,猛盯自己鞋尖。
「可否有這個榮幸,請你去喝咖啡?」
我十八歲到廿八歲,有不識相的人邀喝咖啡,總告訴來人:「我喝咖啡會鬧肚子。」直到去年,我決定要做個成熟的人。
「秦先生,我還有約,失陪了。」我拔腿便走。
他呆呆地直視我,大概是在想,昔日他在胭脂叢中呼風喚雨、無往不利,這回卻也不靈。
我怕他使出妖術,疾行而去。
到了王婷那兒,她見我進去,立刻迎了出來。
「我就知道不是你!」她劈頭就說,
「什麼不是我?」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兩點時你來過。」她十分興奮。
「我沒有。」
「我知道那不是你。」
我明白了,原來是克麗絲汀。
「那傢伙跟你說了什麼?」
「她怎麼有機會說什麼?」王婷笑:「我盯著她看,看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吃了什麼豹子膽,竟然敢來耍老娘。」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麼?」
「笑你太急,再過十年我們都是不折不扣的老娘,何必現在便賣老!」
「我心早就老了。」她白了我一眼,自抽屜裡抓了把玉米扔進鋁盆,放在火上,辟哩啪啦爆得香氣四溢。
爆完了往我前面一擱,又調了兩杯ScrewDriver。
「這是今天的友情?」我問。
「找個題目喝一杯。」
「聽起來像兩個酒鬼在聯絡情感。」
「管他!」她「嘿」地一聲笑出來。「今朝有酒今朝醉。」
「從未見你喝醉過。」
「你以為我會那麼隨便,喝醉了給人欣賞。」她握著杯子,盈盈的雙眼有一種冰凝的美在流轉。
「原來我們還不是知己。」我聳了聳肩。
「女人之間能保持這種情感,不錯了。」她拍拍我。
我幼時看七俠五義,並不知道那是神話,年紀漸長再請,快意恩仇外,更多的是悵然。
「同性間的友情才能夠福壽綿長。」我啜了口酒說。
「你錯了!」她搖頭:「那是天底下最經不起考驗的東西。兩個再要好的女朋友,一旦中間有男子介入,說完就完,以後還會變成仇人。」
「你我就不會。」
「難說!」她冷笑連連。
我知道了,她今日不如意定有原因。
「我們尚未變成仇人,不用這般急著報仇。」我嚼著爆米花,香滑適口,下酒正好,但也只怕日日來這麼一杯,不用三個月,腰上就要多一個救生圈。
「說的也是。」她咕嚕又是一口。
「有什麼不愉快盡可說出口,何必借酒澆愁。」
「喝吧!」她又調了一杯,「酒逢知己千杯少。」
她的感情果然遇到障礙。
「有什麼我幫得了忙的?」我輕聲問。
原以為她會說:去去去!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幫得上什麼忙?
卻不料她點了點頭。
「怎麼說?」
「——秦大佑……」她只說了三個字。
我的耳中「噠」地一響。
「秦大佑!」
她又點頭。
我這才算明白。
「他是個花花公子?」我仍不肯死心,試探地問了一聲。
「我知道。」
沒藥救了。
我頹然的放下酒杯。
中午詩瑗為了趙四與我翻臉,現在聰明多智的王婷也為了一個菜瓜而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