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這小偷的聲音還頗富磁性,若在平時,必對單身女子有強烈挑逗作用,「楊設計師嗎?」
天呀!他連敝行業都打探到了。
「我已經報警,當心我對你不客氣。」我盡量壯起膽,惡狠狠地說,別以為我是女人就好欺負。
那邊楞了數秒鐘,才發出了笑聲:「楊小姐,你一定是誤會了,我是秦大佑。」
「你有何貴事?」我杯弓蛇影,丟人丟至爪哇國,頓時面紅耳赤。
「舍妹說,你有事找我談。舍妹是蔻蒂‧林。」
這才想起了原來還有正事。
「你應該多聽聽業主的意見。」他阻止我。「我請你便飯,我們連吃邊談,好好溝通,這對你的工作一定有幫助。」
我應該教他有事明日滾到辦公室來談。但說句實話,此刻我一人待在屋裡的確害怕。每一件凌亂的東西看來似乎都是黑影幢幢,帶有敵意,而花花公子是具象的,可以有足夠智慧抵抗,小偷卻是百分之百的抽像,抽像遠比具象恐怖百倍。
有人邀我出門避難是巴不得的事。
下電梯時我頻頻東張西望,非常的神經質。
「我幫你報過警了,警察說現場最好別更動,他們明天才有空來。」管理員說。
我明知他幫不上忙,還是得說謝字。
秦大佑的車停在門口,司機替他拉開車門,秦公子風度翩翩的下車,瀟灑至極,羨煞了多少名媛淑女。
我穿著襯衫、牛仔褲,他仍當我是公主,證明他的名號並非虛得。
車上有酒吧咖啡桌,設計得十分巧妙,炫耀大於方便,無有見識的小妞上得車來,怕不立即五體投地。
秦大佑側過臉對我微微一笑。他的令堂是有名的美人,所以他得天獨厚,家財萬貫,英俊非凡,曾有某男性雜誌以之為封面。
「你看起來同昨天很不一樣。」我才心裡稱讚他一句,他立刻漏了底。他真不該說這句話來證明尚未混到爐火純青。
「噢!」我含糊應付。昨天在Kiss夜總會的妖物,根本不是區區,但她替我招來生意,我也沒什麼損失。
「聽說你從不答應與客戶用餐。」他急於訴說他的榮幸與竊喜。
「我哪有那般清高。」我笑。
「舍妹如有得罪之處,請多多包涵。」他努力發揚騎士精神。
「她的要求並不多。」
「我只有這麼一個妹妹。」他歎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她廿歲時才回家。」他又補充了一句,讓我明白他的家族史。
但這與我有何相干?
我不吭聲。
沒這個外面阿姨生的妹妹,他還不知道得拿誰來當借口。蔻蒂‧林並不難對付,她只是虛張聲勢,我自有對策,我怕的是花花公子的二號、三號、四號。心胸豁達的並不多,她們對同性有職業性的自卑及嫉恨,諸多刁難,不把人折騰死難以洩恨。
剛出道時,我曾碰見一位,嚇得我幾乎改行,若非王婷看不過去,出面和她鬥法,這輩子都翻不得身。
「你在想什麼?」秦大佑非常之體貼,連我腦子裡想的東西都願意分享。
我看看他。
「你什麼時候會把心裡的秘密告訴人?」我問。
「當秘密不再是秘密時。」
「我在想的東西,永遠是秘密。」
「我會保持相當的興趣。」他的微笑非常動人,或許,微笑後面的靈魂還有內容,否則不會有那麼多少女為他傾心。
「噢!」
對付他的挑逗,我如木如石,總共不過百多萬的預算,還用不著白白送上許多豆腐。
我們在DDC用餐。
聽說DDC是上海從前有名的番菜館,來往的儘是達官貴人,就連DDC這名字都自有其氣派。
對於我這種必須天天吃XX勞的人物,這兒的大菜不啻是人間美味,但我也沒吃出什麼好味來。
「你有心事。」秦公子說。
我隔著燭光看他。他的人緣真好,從跨進此地開始,已有不少仕女來同他打招呼,他是雄性的花蝴蝶,一展彩翼,艷驚天下。
「沒有你的多。」我說。
「你怎麼知道我的心事多?」他笑。
我自知失言。
「我們該來談點正事。」我輕咳一聲,百多來萬也是一筆生意,更何況有希望談成兩百萬。
秦公子非常上道,只花了廿分鐘,就敲定了一坪以一點五萬元計,共一百七十二萬元,萬一有追加實報實銷。
「一個禮拜後,我送設計圖。」我在喝咖啡前和他握手。
「慢慢做,用不著急。」他好整以暇。
當然他可以這般瀟灑,賣命的不是他。
吾家祖業也沒有金山銀山。
若阿平得知他已約到我,必然訕笑。
但我何必為我的清高悲哀,自巴黎鎩羽歸來後,我已知道就連李白也沒地方去喝霸王酒,常要為酒錢發愁。
現實既如此可怕,何不多懂得一點低頭的藝術?
「台北目前有多少女設計師?」秦大佑問,「我是指能自己開業的。」
「不超過廿位。」
「哦?」
他的這句「哦」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大概以為做設計是賣青菜般簡單,也應該如菜攤般的多,但就是賣菜也要有能起早的本事,三點半到果菜市場,批了大簍大簍的菜,再自己想辦法裝上車運回來。
室內設計絕非等閒,有時候連男設計師都承認吃不消。
「這一行有趣嗎?」他又問。
有趣!太有趣了!我看他一眼。
有不少連鉛筆都拿不穩的女孩子,印了香氣撲鼻的名片自稱是設計師,才會發生大堆並不有趣的趣事,說給二百五聽。
「你喜歡你的工作嗎?」他追著問。
「不敢說喜歡,我尊敬我的工作。」我喝完了咖啡。
這是告退的最佳時機,我才預備開口說退席的場面話,一隻大手掌往我肩上一拍。
「嗨!阿青。」是阿平,他趕來出賣我。「真巧,我們又遇見了。」
「我剛預備走。」我用白眼瞪他。
「為什麼急著走?我們四個人,正好搭伴去跳舞。」他訝異。
我看了一眼他的伴,高挑的汪小姐,三個月前我們曾見過,她還介紹過客戶給我,我向她點點頭,站了起來:「我還有圖要趕,秦先生,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裝修府上。也謝謝你這麼好的晚餐。」
「阿青,不給面子。」陳中平賣友求榮,露出猙獰的面目。
「楊小姐累了,我送她。」秦大佑風度翩翩,不像陳中平那麼急著得罪我,陳中平白做了一次小人,正好襯托秦公子人格的高貴。
我一向喜與有高貴人格者交遊。
「晚安!」白馬王子送公主安抵家門,非常之深情脈脈。
「晚安。」我自他金碧輝煌的場景中鞠躬下台,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連自己都覺得十分瀟灑。
秦大佑這人真也沒什麼不好,知趣有禮,懂得進退,很教人受用。
現代女子已不像母親那一輩時吃香,說句難聽點的話,某些自以為頗有資格的男子,已學會不把女子當人,不但不識玫瑰花是何種植物,約會時更像談生意,約至某大飯店,聽起來頗為風光,實際上的大場面是大廳的免費椅,其人若是屆時無法赴約,連苦咖啡都喝不到他一杯,更遑論秦公子如此之氣派。
「明天等我電話!」秦公子低聲地說。
我沒有承應,因為電梯來了,我笑瞇瞇地跟他揮手。
電梯在我那一樓停時,我已不再傷春悲秋,快步前去開門。
室內凌亂如故,河蚌女並未出現。
我手持掃把,開始檢閱。
當初買下這房子時,已是三房二廳的成屋。
付過了第一期款,我就把班底拉了過來,除了廚房、浴室之外,所有的牆一律敲掉,敲了一整天,滿地的殘磚,整整兩卡車才運走。
「設計師要怎麼裝修?」工頭小陳問我,工人們非常好奇,他們跟著我,希臘式、羅馬式、美國式、法國式……全都作遍了,沒一次不聽我罵人的,這次每個人都想知道我要怎麼折騰自己的房子。
「什麼也不裝,什麼也不修。」我承認,這是踏入這一行以來,最最痛快的一句話。
小陳看著我發呆,「就這麼大一間房子?」他問。
「這樣一整間屋子多敞亮。」
「可是客人來了多不方便。」
他還想著有場面。
「沒有客人。」我告訴他,這是我一個人的家,不是咖啡館。
「你自己是設計師,為什麼不設計設計?」他失望地說。
沒有人規定設計師不可以住狗窩。
我寫了大字掛在門上,筆暢墨酣,痛快淋漓,橫披——山水甲天下,上聯:狗窩,下聯:如歸。
然後開始做手工,先釘了個工作台,裝上電鋸,工餘之暇,全耗在大捆大捆的木料上,書桌、坐椅……莫不手到擒來,整整做了三個多月,做得皮破手粗,發誓下次再也不找自己麻煩。
木工要求參觀,見到真章後,笑日:「楊小姐真是個實在的人。」
怎麼不實在,連抽屜裡的邊都貼的是柚木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