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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姬小苔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一邊哭一邊不斷地說。

  她現在公司裡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然也有了自己的秘書。

  從桃園機場到台北的路程,由她的秘書駕車,我們在後座暢談。她嘰嘰呱呱地向我報告公司裡的人事變遷,我們共同的朋友……聊得不亦樂乎。

  但是她沒有向我提及沙慕塵。

  一句也沒有。

  我本來預備當她提及時,我要用最從容自然的態度去面對她,但是她沒給我這個機會,她很小心地不提任何會令我傷心的往事。

  她長大了,已懂得體貼、含蓄。

  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不長心眼的田蜜了。

  我忽然一陣悵然。往事如微風,應該讓它輕輕吹過,何必再留戀什麼?

  「告訴我,你這幾年過得好嗎?有沒有朋友?」她忽然抓住我的手,熱切地說。

  「我過得很好,也有很多朋友。」我微笑著回答,也許,是太興奮,我絲毫未感受到長途旅行的疲倦,只覺思潮如湧。

  「我不是指普通朋友,是指可以結婚的對象。」

  「對像?法律上不是規定,只要是成年男子都可以跟成年女子結婚嗎?」

  她伸手打了我一下:「這種回答太過於狡猾,不算。」

  我把話題岔了開去,問她婚禮的細節。她果然上當,一打開話匣子就沒個完,訂了多少桌酒,請了哪些客人,娓娓道來,鉅細無遺。

  張飛龍出身世家,田蜜的父親也是國家將領,這門親事十分相配,辦起喜事來得格外慎重。

  「不過我們都不準備鋪張,親朋好友的禮金除去了開支,我們要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全部留給藍孩子。」

  「藍孩子?」

  「藍色的孩子。」

  「我還是不明白,在美國倒是有出卡通劇叫做《藍色小精靈》,但怎麼也和婚禮扯不上關係。」

  「藍孩子是醫學上的名稱,指那些因為心臟病而使得血液中缺氧,皮膚、嘴唇與手指都變得紫黑腫脹的孩子。」

  「台灣有多少這樣的孩子?」

  「每年有三千個先天性心臟病兒童誕生,其中平均有兩百名因為家貧無法救治而未成年便在這世界上消失。」田蜜歎了口氣。

  「他們靠醫藥可以治療嗎?」我問。

  「可以。通常做一次心臟手術得花10至20萬元,如果沒有這筆費用,就只能無止境地打針、吃藥,拖延到最後還會引起更多併發症,以致死亡。你知道,真正奪去這些孩子性命的,不是心臟病,而是沒有錢開刀。」田蜜方纔的神采飛揚消失了,眉宇間有抹哀戚。

  「張飛龍同意你把錢捐出去嗎?」

  「同意。」

  「真不敢想像他會關心與他完全無關的人。」

  「我想我們一直都太不瞭解他,他在本質上不但善良,而且慈悲心很重,只是不擅於表達而已。若給他機會,其實他很願意幫助別人的。」

  「還沒過門就已經在幫他說話了!」我羞她。

  「我是說真的。」她焦急地解釋,「他還決定,以後我們每個月要結餘十分之一的薪水做藍孩子的救助基金,這是一個非常長遠,也需要非常多人共襄盛舉的工作,絕不能只做一次就算了,一定要持之以恆。」

  我不再訕笑她,卻對她肅然起敬。以前,我一直以為她是溫室中的花朵,現在她自己證明她不是。她原是孤兒,被好心人士教養長大,現在她能把自身所擁有的回饋給社會。

  「也算我一份好嗎?」我拿出了支票簿,我能拿出來的,對藍孩子來說也許只是杯水車薪,但那是我的一點心意,更何況集眾人之力便有可能成為長江黃河。

  「我不能收你的錢。」田蜜推拒。

  「為什麼?」

  「你一個人在國外,需要用錢,更何況你一直都在唸書,沒有工作。」

  我笑出了聲:「我沒有工作並不代表我窮啊!」

  「總之,我不能收。」

  「那我只好去台大醫院捐給心臟病兒童基金會咯,如果你非堅持要我如此麻煩。」

  「好吧!我收下,也代基金會的義工謝謝你。他們為這件事奮鬥了16年,經常要受到缺錢、缺人,無以為繼的威脅。」

  「他們的義工需要什麼條件?」

  「除了熱心,沒有任何的條件。你問這個,該不會是想去做義工吧?」

  「為什麼不可以?」

  「你常年在美國,怎麼可能呢!」

  「法律有規定我不能回來定居嗎?」

  田蜜看了我半晌,一雙眼睛瞪得好圓:「這不太可能!楓姊,別告訴我是真的,我不敢相信。」

  「你會答應列入考慮吧?」我笑著問。

  「可是——」

  「田蜜,我離家多年,現在想回來了。」

  田蜜的婚禮是完全中國式的。

  她是少見的幸運兒,有著把她視若珍寶,對她呵護備至的父母,更有一個對她言聽計從的夫婿。

  張飛龍不再是莽張飛,他放棄我也是正確的。他很聰明,我的人生有了殘缺,人生觀已不再美好,田蜜卻是純真無瑕的。

  她一直喜歡張飛龍。

  以前,也只有我看出她的感情,現在,她為自己找到了完滿的歸宿。

  不僅愛人,也被所愛的人珍惜、呵護。

  在佈置得富麗堂皇的禮堂裡,全身鳳冠霞帔的田蜜被簇擁了出來,羞答答地與新郎拜天地。

  小林結婚時,我只單純地為她感到歡喜與祝福,但這回,我卻不斷讓淚水模糊我的視線。

  恍惚間,她有著代替我走向幸福之路的錯覺。

  開席後,昔日的同事紛紛擁向我的桌邊,熱情得讓我無法招架。

  「我們絕不原諒你!」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一下子辭了職,好幾年來音訊全無,你這個人好沒意思!」

  我承認我不是個有意思的人。

  要做個有意思的人還真不容易!

  我只好頻頻以汽水代酒接受他們的乾杯。

  「不行,新娘喝的是西打,你怎麼也喝西打。」我很快便被他們識破。

  最後還是新娘子來解的圍。田蜜換上了敬酒時的描金邊鳳仙裝,艷光逼人。

  「你們誰逼她喝,就是跟我過不去。」她倒豎柳眉,「她不能喝,要敬酒,衝著我來好了。」

  她很有幾分領導者的架勢,但起哄的結果,她幾乎喝光了一整瓶當場打開的陳年紹酒,把我看呆了。

  「田蜜,你不能這樣喝。」我立刻叫媒人婆過來,弄橙子汁給她喝。

  「放心!她能喝。」媒人笑瞇瞇的,「她從小就有酒量,沒幾個是她敵手。」

  果然不錯,她又接受挑戰,連臉都不紅。我跟她進新娘休息室換禮服時,還是埋怨她:「你不能這樣喝,今天你大喜,喝醉了怎麼辦?」

  「假的啦!哈哈!你上當了!」她大笑,笑得前仰後合。

  「怎麼會是假的?我明明看著酒瓶現場打開。」

  「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張飛龍進來了。他現在看我目不斜視。是個標準的好丈夫。

  「他出的好主意,我們事先把茶水放進酒瓶,封好混進來。別人再聰明也發現不了。」田蜜解釋,然後兩人相視而笑。

  那在空中粘在一起的視線,使我永難忘懷。

  他們和小林、北原一樣,都找到了不知道在找的東西。

  而我呢?

  我的幸福寄托在什麼地方呢?也許,我應該從自己的地方開始找吧!

  尾聲

  我去看慕竹。

  自他去後,我一直沒再看過他,我狠不下心去面對殘酷的現實。

  但當我來到後山公墓,慢慢拾級而上時,我發現比自己原先想像得要平靜。

  「慕竹。」我看著他嵌在墓碑上的瓷照,他笑得是那麼開朗,那麼好,誰也想像不到像這樣快樂,似乎集世間幸福於一身的男人,會早早離開世界。

  上天太不公平了吧!

  有的人沒有品德,沒有學識,苟延殘喘也可以賴著過一生。沙慕竹人品高尚,學有專精,是少見的海洋生物學者,為什麼反而活不過那種人?難道只因為是他太完美而遭天嫉?

  我不由攥緊了拳頭,但慕竹的笑容卻讓我不由一陣慚愧,我放鬆了下來。

  他活著從沒計較過什麼,一直是那麼寬宏大量,如果我為他的死而忿忿不平,他會笑我傻。

  我掩住臉,過了一會兒,才能再凝視澄藍的天空。

  一種熟悉的感覺浮上了心頭。

  「慕竹!」驀地,我發出了叫聲。

  沒有人回答我。

  那感覺湧在心口、喉間,竟充斥了我的全身,終於,在奇妙的一瞬中,我明白了。

  那是愛、原諒與希望。

  我一直在找尋的東西。

  慕竹原諒了我。

  我一直對他抱歉,因為我背叛了他,所以我出走、流離失所……

  其實,他從未責怪我。他只有愛,只有呵護,從來沒有佔有、苛責……而我一直是拿什麼眼光來衡量他啊!我是那樣慚愧、痛苦、掙扎……覺得他在冥冥中譴責我。

  其實他並沒有。

  他很早就告訴過我,他願把他的所有奉獻出來。

  只是,我聽不懂。

  我是個傻瓜!

  我一邊流著淚,一邊發出了無可抑制的哭聲。慕竹!慕竹!我多麼傻啊!哭過了,我遍體清涼,這些年來頭一次這樣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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