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保母有天壓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地說,方東美夜裡發作得很厲害,這回可能過不了。
發作?她是——
保母歎了口氣,道:「這回是——海洛因。」
我腦中轟轟作響,方東美自顧不暇,如何照顧小孩,倘若我離開此地,小小孩會落入何等境地。
當年陳嬸嬸給我的百般保證,跟她的真實身份一樣,都是謊話。
「醫生說,再這麼下去也拖不了多久,可是放開她,她又去吸,總是死路一條。」
放開她,這是什麼意思?
保母說,醫師不能二四小時守著方東美,當她鬧得特別厲害時,護士研究出一種方法,反正控制不住,就把她綁在床上。
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她們居然把方東美「綁」起來。
我想,王美娟不但曉得,恐怕還是出自她的授意。
祖英彥知道嗎?知道下人用這麼殘忍的方法對付他的妻子。
不論他愛不愛她,他都有義務阻止她們這樣做。
保母搖搖頭,如果他能做選擇,當然送去戒毒村最好,但是,方東美的身份地位一旦曝光,受害的不僅是永昌,所有的投資大眾都會受到波及。
「聽說——」保母更神秘地說,王美娟建議如果情況惡化要把方東美送到「欣園」去勒戒。
那是方東美異母弟弟從前的別墅,他去世後一直是空著的,保母說祖英彥已經在安排醫護人員進駐。
欣園在山區,由於地理位置的特殊,比般若居還要封閉,可說是與世隔絕,風景更是美極了。
當初方東美的父親選中那裡,給她的異母弟弟建造別墅當然是有用意的,方家的血統有問題,方東興有精神異常現象,高二時發病,所以特地選擇那地方養病,一直到去世為止。
聽說發病的狀況極為恐怖,保母說聽老傭人講,平常日子還好,只是略有異狀,但到了月圓日、暴雨、颱風,甚至於陰天,他會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叫聲的可怕,會把膽小的人嚇壞,也因為如此,欣園充滿了各種傳說。
祖英彥不怕忌諱,把方東美送去這樣充滿陰影疑雲的地方。
這大晚上,我在睡夢中驚醒,聽到了令人毛骨驚然的尖叫聲,暗夜中彷彿地獄傳來似的。是方東美,她步上了異母弟弟的後塵了。
我捂起了耳朵,然後有人用力敲門,站在門口的是小小孩,他滿臉驚悚,眼裡都是淚,跟在後面的是保母。
門一開,他一頭栽進我懷裡。他聽到了?也明白了?
「我管不住他。」保母一臉尷尬地說。
我告訴她沒關係,小小孩今晚跟我一起睡好了。
孩子鑽進毯子,彷彿在躲避什麼看不見的鬼魂,我輕拍哄著他,直到他入睡。
第二天上午醫護人員陸續到齊,二樓以上也成了禁區,但也不再傳來什麼異聲,非常的平靜。
小小孩不再嚷著要見她了,他覺得困惑、害怕,學習情緒低落。
半個月後,祖英彥來看方東美時,小小孩在露台上看見他,興奮地跑出教室奔向他,大叫著,爸爸!爸爸!
可是祖英彥的反應很勉強,誰都看得出來,他對這孩子一點耐性也沒有,孩於奔進他懷裡,他只冷冷抱了抱,就把他放下。
「爹地很忙。」我在露台上聽見他清清楚楚地對孩子說。
孩子追在他後面跑,可憐極了,這時保母上前去把他抱了回來。
祖英彥上樓到禁區去看方東美,五分鐘後大怒著下來,王美娟跟在後面試圖解釋著什麼,但他卻立刻上車完全不予理會。
我想進展一定不如他原先所預期那樣順利,甚至看到什麼不該看見的。
果然,方東美的護士告訴保母,祖英彥來時沒有事先通知,醫護人員還在睡覺,值班的人在看電視,方東美自己把護士支開了,正在施打毒品,被祖英彥當場抓個正著。
我們被告知不准向任何人提起此事,這是醜聞,事關祖家聲譽,更關係著上市股票。
小小孩知道母親被送去欣園後似乎鬆了一口氣,方東美發病時的嚎叫把他嚇壞了,我們也完全無法跟他解釋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只知道母親病了,但他困惑的樣子,似乎覺得她是瘋了。
※※※
方東美留在欣園,兩個月後才回般苦居。
這次回來,她大概是真正戒掉了毒癮,非常的容光煥發,可是我相信,大家都跟我一樣心裡有個陰影——不知道她下次再犯是什麼時候?會不會更嚴重?
我帶小小孩去看她,她在起居室接見我們,小小孩躊躇地立在門口不敢向前。
她端坐在奶油鑲金的宮廷式沙發上,身上一襲愛馬仕的秋香綠短上衣和四片裙。
小小孩求救的看我,我在他肩膀上按了按,他開始舉步向前,只是十分謹慎。
「媽咪!」他走到方東美面前,又回頭看了我,我對他點點頭,他踮起小腳,在她美麗的頰上親吻了一下。
我以為她至少會抱他一下,但她從頭到尾只是坐在那裡,靜靜地,像一座小山,沒有表情,也沒有動作。
小小孩退了回來,退到門口時,忽然拔腿就跑,我一直追到蓮花池邊,才發現他站在那裡淚流滿面。
可憐的孩子,他真是受夠了。
我從後面輕輕摟住他,他回過身,用力地抱住我。
他一直哭到睡著。
我沒有什麼可以哄他的,他父親當面看到他都可以不理會他,母親——
我聽見他的哭聲,心中也覺哽咽。
不久之後,般若居傳出了謠言——方東美步上方東興的後塵,她的精神錯亂。
那句詛咒應驗了。
王美娟下令禁止謠言,但謠言這東西通常就像是風一樣,你怎能禁止得住。
不過,方東美自己倒還爭氣,雖然不言不語,舉止不似平常,但終究沒有什麼異怪的動作出現。
可是外面的人可不這麼想,那些八卦雜誌不知道哪裡得來的消息,開始大作起文章。
為了這些會危及永昌的負面消息,聽說總管理處十分著急,一心闢謠,最後想出了方法,要方東美出席今年永昌的年會。
這並不是過分的要求,祖老夫人在世時,每年的年會都勢必躬視,今年是永昌、方氏正式合併的第一年,身為女主人的方東美參加是必然的。
不過,醫生的說法並不樂觀。
方東美在戒毒時,出了岔子,雖然方東美不再施打毒品,但也同時喪失了某些東西,使她成為木偶——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最後醫生與祖英彥的助理達成協議,方東美可以經由藥物控制出席,但絕不能讓她開口說話,也不能過於勞累。
年會是在九月,還有時間準備,祖英彥除了原先的護士外,又請了專家來幫忙。
※※※
年會那天早晨,祖英彥親自來接方東美,我們事前曉得他會來,但大門開啟時,小小孩漠然地繼續吃著飯,完全無動於衷。
半個鐘頭後,方東美和祖英彥出現了,祖英彥穿著深色西裝,白襯衫,灰紅相間細條紋領帶,英俊極了,但表情冷冷地;方東美卻很不一樣,她戴了一頂綴有黃色花朵的帽子,身上是同色系Ungaro小禮服,露出嬌嫩的脖頸,性感極了。
光是看這一對金童玉女的外表,祖老夫人的安排就是對的,他們的婚姻是兩大勢力結合,對兩家都有好處,也更能光耀彼此,就世俗上幸福的定義,是十全十美。
當年祖老夫人若是來問我,相信她會問,你能給你愛的人什麼?
可憐的老太太,她一定為自己這最後的神來之筆而得意。
她的算盤打得多精,謊言編得多高明,但,她絕對想不到,她去世後,家裡會這樣一團糟。
再這麼下去,所有的人都會把小小孩當做野孩子的。
我的心一陣絞痛。
我該去暗示祖英彥嗎?不!他不會相信,就算是成功的說服了他,恐怕也會因此而怨恨著我。
過了兩天,祖英彥又回般若居來,根據媒體報導,方東美在年會上出現,不僅粉碎了謠言,還安定了投資人的信心。
祖英彥這次回來時,臉上雖然沒有笑容,但表情平和,方東美的表現是他的陰影,她的表現好些,他也不至於那麼辛苦。
但不久樓上便傳來激烈的爭執聲,方東美先是大聲罵人,再來是歇斯底里的尖叫,隨即祖英彥滿臉怒容的出來了,一直到他上車離開,都沒有任何人敢上前去跟他說一句話。
方東美的情況從那天起開始轉壞,她哭泣了整整一個下午,然後,般苦居又傳出陣陣耳語。
她這回不是吸毒,而是酗酒,保母說,護士又辭職了,換人後比原先的更糟,完全管不住她。
有天,她看起來特別的正常,也沒有喝酒,說是要去散步,護士跟著她,沒想到居然就跟丟了,她這一失蹤就是一個禮拜,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祖英彥知道她回來了,立刻趕回般若居。
她回家時,衣服完全不是原先的,神態有些疲憊,見到祖英彥,兩個人又是一場大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