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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姬小苔

  方東美的公婆臉色鐵青,起身就走,方東美解釋,他們也是剛到,昨天還答應的好好的,今天產婦就後悔了,跟她父母說,如果誰把嬰兒抱走,她就要自殺。

  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差異?

  方東美的公婆為什麼剛才轉身就走。一點也不給媳婦留面子,原來當初說好不給產婦看孩子,生下來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母子永不得見面,但方東美偏偏多事,昨天晚上孩子第一次餵奶,她把孩子抱給了產婦。

  「我是一番好意,大家都是女人,骨肉分離,就算是買一條狗也該跟它媽媽說再見呀。」方東美坐下來,淚流不止,又是惱又是氣。

  陳嬸嬸勸她,產婦也許是一時情緒失控,過兩天想清楚就好了。

  「不會的。」方東美邊擦眼淚邊說,產婦表現激烈得令人害怕,方纔我們若看到那個場面,也會知道沒希望了。

  方東美先回家,第二天再去探視產婦,她非但未回心轉意,態度還更堅決,她父母無論怎麼責備也沒有用,過了兩天,居然把預收的費用給退了回來。

  這下真的沒指望了,方東美氣得大哭一場。

  當時她也並不很想要那個嬰兒,嫌產婦是孩子,長相不夠端正,教養不夠好,氣質欠佳,現在人家不肯給,她也不嫌了。

  方東美從此愁眉不展,誰勸她也沒有用,最後竟然生起病來了。

  我問陳嬸嬸是什麼病,她歎口氣:「心病。」

  我心中整個被觸動了——

  方東美現在的困境與我正好相反,我的大麻煩,正是她所迫切需要的。

  我又想了兩天,拿定了主意,才去看方東美。

  為了方便照料,自她病後,就住在陳嬸嬸房裡,我進去時,她雖是睡眠中,眉心也是緊緊鎖著的。

  我坐在她床前,方東美醒了,才一睜開眼就流出淚。

  她如果再不改善這種歇斯底里的狀況,恐怕會愈來愈糟,我不便跟她說,只好向她母親說出我的意思。

  陳嬸嬸非常不贊成。

  「你犯不著把孩子給她,不管過什麼生活,孩子就是孩子,也只該跟著自己的母親。」

  跟著我做什麼?我什麼也不能給他,我只希望早一點擺脫他,因為他的存在,我時常想起祖英彥。

  我應該忘掉他的。

  陳嬸嬸雖然不讓我告訴方東美,但方東美還是知道了,渴望做母親的心情,使她變得異常的敏感,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令她亢奮,她沒有聽到我們的談話,可是猜出了內容。

  「真的嗎?真的嗎?」她狂熱地抓住我的手,懇切地問:「你願意把孩子給我,真的嗎?」

  我已慎重考慮過,既然他們全家都盼望有一個新生兒,我願意把孩子給她。

  方東美高興得大哭起來,她母親不以為然,也拿她沒辦法。

  方東美的丈夫和公婆知道後,立刻想來看我,但是我要方東美擋他們的駕,這種尷尬的事,還不急著那麼親熱。

  方東美擔心地問我:「你不會——改變主意吧?」

  改變?我能改變什麼?讓時光倒回,使一切都未曾發生?

  陳嬸嬸不表樂觀,一再暗示,甚至到最後索性明示:「別理她,她想什麼是她自己的事,你把孩子給她,骨肉分離,一定會後悔的。」

  唯一會令我後悔的,是我跟祖英彥有了那樣的過去——未必對他有什麼好處,也狠狠傷害了我的過去。

  預產期終於到了,就在我忍受了整整十個月的各式各樣大小痛苦,終於要卸下重擔。

  陳嬸嬸一直守著我,痛極了的時候,我讓她握住我的手,自幼至今,母親從未這樣握過我,痛苦中,比陣痛更難忍的心酸淹沒了我。

  我沒有在梁醫生處生產,因為我跟方東美講好了,為了將來方便,用方東美的名字往醫院,孩子——就名正言順是她的了。

  「這是偽造文書。」陳嬸嬸極力阻止我們這樣做,她不願意為了女兒,把我牽引進這種是非中。

  「我知道。」我從未做過犯法的事,卻不由自主地做了第一次。

  陣痛轉密時,我被推進了待產室,整間屋於都是待產婦,嚎叫得猶如地獄。

  我一直在心底怨恨著母親,記憶中,她從未照顧過我、愛過我,但在這生與死裡掙扎的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過來。

  生命——竟是這樣的艱辛。

  它超過了一切,我所知的一切。

  我不再恨母親了,永遠、永遠,不再恨了。

  天將亮時,小寶寶出生了,響亮的哭聲,驚破了四周的哀號聲。

  是我的孩子嗎?我的孩子。

  孩子離開我身體的剎那間,我全身湧起了奇異的虛脫,好似自地球被拋到另一個星球上似的。

  護士把孩子弄乾淨,抱給我看,但我戰勝了內心無比的渴望,緊緊地、緊緊地閉上眼睛,從頭到尾,沒有看孩子一眼。

  我只問護士一句:孩子,是正常的嗎?

  護士說:正常,是個男孩子哩!

  方東美把小孩帶走了,這回,她學乖了,再也不敢問我,要不要看孩子一眼。

  陳嬸嬸一直守著我,先是燉了生化湯,又煮了麻油雞。

  我沒有吃,我告訴她,是時候了。

  她不明白我是什麼意思。

  「還不懂嗎?」我輕聲跟她說:我們分別的時間到了。

  她的眼裡瞬時湧起了淚珠。

  不管我們的感情如何,自有了這層關係,今後我們都不能再見面了。

  她走了,哭著走了,短短半天裡,我沒有了孩於,沒有了照顧我的人。

  病房裡空蕩蕩的,生命也空蕩蕩的。

  原來他們也沒什麼不同,也跟別人一樣,來了又去。

  但,這不是我自己放棄的嗎?

  我還埋怨什麼?

  拆線後,我回到比病房更空的家,往昔的笑語、關懷、菜飯香……一項也不見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打開冰箱,裡面滿滿的是水果、蔬菜;冷藏櫃也是一樣,每包半成品都標示了內容與日期,每天吃兩包,可以用一星期。

  我曾經有幸得過慈母般的照顧。

  我關上冰箱,打開窗戶,吹了半小時風,把臉都吹麻痺了,才關上富。

  我能哭嗎?

  不!我不哭。

  ※※※

  報上用整版登了一個消息:方氏的董事長與夫人墜機身亡。財富真的不能使人長生不死,逝者已矣!我為方氏僅存的孤裔方東美感到難過。

  一個月後,母親在未有任何預告狀況下,回到了台北。

  我們已多年未見,她看起來卻比出國前更年輕,我現在對她沒有芥蒂了,做過母親才知道母親所受過的罪。

  母親說,這幾年她在美國混得不錯,有了自己的房子、公司,不過,婚姻是完蛋了。

  「我跟男人——總是處不久。」她攤攤手。

  我很驚訝,從來,她不曾這麼知心的跟我說話。

  「你長大了嘛!」她看我,仔仔細細地,似乎在我臉上找到什麼。

  母親只是看我,倒沒說什麼,不過光看她臉色,我想她是知道了。

  知道我的遭遇絕不會太好。

  母親過了一會兒,問我,想不想去美國。

  去做什麼呢?我厭倦了,這世界,無論是哪裡,對我還不都一樣嗎?

  「你也該收收心了。」母親突然不客氣地說,混了這些年,大學都沒混畢業。

  讀書是好事,我決定聽從她的勸告,到美國去把學業完成。

  多年後,我回想起這件往事,仍然佩服她的明智,那段失去孩子的痛苦時光,我的確需要指點和幫助。

  從來懶得理我的母親,像天使一樣冒出來,帶我去美國,好好安頓了我。我讀了半年語文,才去正式上課,這回沒有中途離開,一直念到畢業。

  跟母親過活的這段期間,生活十分簡單,母親忙得很,她有自己的公司,得做一切老闆該做的事,我也忙,別人以為讀兒童心理是彫蟲小技,其實每一學期所要讀的書超過我的身高。

  畢業典禮那天,母親竟然願意出席,完全出乎我的預料。她打扮得十分得體,而且風姿嫣然。

  得到證書時,我的眼中浮現淚霧。

  我終於得到了,也許,在別人眼中,一張畢業證書算不了什麼,但,在我失去孩子後,我又能為自己做什麼?

  母親問我,畢業後有什麼打算?如果繼續住下去,她要向我收房租了。

  她說得很認真,我已近卅歲了,不該增加她的負擔。

  「什麼負擔!」母親臉上竟出現了紅暈,我開始想起最近的一些不平常現象。她買了不少新衣裳,晚上總有約會,而且——容光煥發。

  這些都再再表示她有新的境遇,我卻像瞎子一樣什麼都看不見。我想回台灣。母親也沒表示反對。有一張文憑,再怎麼也餓不死了。

  我在回來前,見過她的新男友一面,比起前一任,可說更是乏善可陳,但各人品味不同,也許她有她的特殊愛好。

  既然她對自己的感情生活滿意,表示祝福和樂觀其成是最恰當的。

  ※※※

  回台灣後,我沒有待在台北,我不能,也不願,只有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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