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有別的事好做,也用不著這樣了。
而每天清晨醒來,乾嘔的情況愈來愈嚴重,後來還索性吐得翻江倒海,我想,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終於照黃內科的指示,去看了婦科。
年輕的梁醫師人很和氣,不厭其煩的問了半天,要護士帶我去驗尿、抽血。
我心裡著實不耐煩,只是胃不舒服,實在沒有必要這樣大費周張,根本檢查不出個道理,是浪費醫療嘛。
當這個和氣的梁醫師告訴我,每天早晨乾嘔不止,不是什麼腸胃病而是懷孕,我大吃了一驚。
他以為我吃驚是太高興了,很熱心地告訴我「產婦須知」的種種。
短短幾分鐘內,我下了今生最重大的一個決定,打斷梁醫師的話並告訴他,我要做優生保健法,愈快愈好。
梁醫生看著我,似乎不敢相信他聽見的。
我又複述了一遍,我對自己的處境已不再吃驚,只是覺得可悲,難道我跨進醫院前對一切都毫無所知嗎?不!我只是蒙蔽自己罷了,此時,既然非得面對現實,又何必猶豫不決。
他以一種更奇怪的表情看著我,我喪失了第三次告訴他的勇氣。
梁醫師為了阻止我做出與「優生保健」並不相符的行為,苦口婆心地舉例說明種種手術後可能的後遺症。
我心不在焉的,只是可能盡禮貌的聽著,任何的後遺症我都不關心,我唯一盼望的,是請他快一點開始,只要他花一點功夫,就可除去我所有的麻煩。
我不要祖英彥的孩子。
他——已經不要我了。
我痛苦地想著。
梁醫師還在熱心勸導,你要好好考慮,這不只是一小團你可以不要的組織,這是一個生命。
他還甚至希望我看他用掃瞄顯示胎兒的位置,聽他的心跳。
我想,他必定是單身漢,熱心有餘,常識不足,完全沒考慮未婚媽媽的問題,我快被他自以為是的熱心給逼瘋了,只好問他:你到底做不做?
他這下生起氣來,板著臉問,為什麼你們非得把醫生看成劊子手?
如果能在家裡用衣架把那個小小胚胎鉤出來,我相信我會考慮的。
診療室裡空氣變得十分僵硬,但我的問題終歸是要解決,不找醫生又能去找誰?唯一可以幫忙的人態度這麼壞,關他什麼事?
我聽見自己小聲地問:如果不做手術,你就賺不到錢了。
「賺錢的方法很多,但這不是最好的一種。」梁醫生餘怒未熄。
我的眼中一下子漲滿了淚,這傢伙——是個好人,儘管他表現的方式太不合我意,但他愛惜生命。
那是我的孩子。
我都預備放棄了,他卻這樣的不忍心。
「再考慮一下,好嗎?」他給我最後的忠告,這是件大事,沒有任何一個人有權殺死一個無辜生命。
我茫茫然地步出醫院,即使外面是美麗的晴空,也宛如一片黑暗。
我——該怎麼辦?
我真的不知該何去何從。
莫名的衝動下,我發瘋似的,任車子在公路上狂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稍微恢復了意識,我竟發現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而已離小鎮只剩下十幾公里了。
我——又回來了,大海依舊,白沙也依舊。
那麼美麗的大海。
下過了雨,焚燬的現場更顯得狼狽不堪,我只能靠殘損不堪的遺留物,以及高度的想像,才能想起建物從前的模樣。
但我張開眼時,原先的輝煌消失了,一切讓人覺得更傷心。
灰燼中,匍匐在地上一叢碧綠葉子吸引了我的注意,踩過殘磚瓦礫,那叢小小的、掌型的葉了不斷向前蔓延,我驚奇地看著,完全記不起我曾種過這可愛的,叫不上名字的小東西。
慢著,葉子下似乎還有著什麼,我蹲下身,把葉子翻開來,果然有一串串小小的瓜,可愛極了。
是網紋香瓜,也許某一天我和祖英彥在露台上吃瓜時,把瓜子朝下扔,卻就這麼發芽、生根。
不經意的種籽,就跟我肚子裡的小孩一樣。
是沒有人照顧,沒有人希望的種籽,卻還是照樣要生長的。
我凝視著那串應該種在溫室裡,備極照顧、呵護,才能長成香甜的果子。
我呢?我有什麼本事保護我的胎兒?讓他在一個理想的環境中成長。
晶瑩的眼淚就這麼滴了下來,滴在石頭瓦礫上,滴進了土裡,迅速消失不見。
這世上的一切,又何嘗有一項不落在成、住、壞、空裡?當初來蓋這房子,從繪圖、興建一直到落成,我們是多麼的興奮,期待,又流了多少汗水,現在仍逃不了火劫的命運。
我也曾發誓不再回來,卻仍是又來了。
我對著黑漆漆的毀屋低語,當初我是在這裡懷下這個小生命的,祖英彥走了,卻把這個擔子留給我。
祖英彥!他也是你的孩子呢?
我精疲力盡的回到車上,開回城裡。
※※※
懷孕兩個月後,晨嘔的情況停止了,但是生理上的不舒服比以前更嚴重。
我的身體,似乎不再是我的了,它不舒服,不聽我指揮。
而且曲線變得很奇怪,整個人凸出來似的。
但,我的心情卻有著相反的改變,不知何時起,我對腹中的小生命有了感情。
我不認識他,他也還不認識我,但,此刻,他是我的一部分,我正用著自己的生命之水去灌溉他,但,我真的要他嗎?我反覆地問自己。
就在這樣的彷惶,我遇見了陳嬸嬸。
有天我上街買日用品,一個婦人走在我前面,她並不十分的老,但看起來情況很不好,顫顫巍巍的,像是有病,果然,沒走幾步,她突然蹲了下去。
我趕緊去扶她:「你沒事吧?」
她吃力地看著我,勉強地搖了搖頭,我怕她有病,不敢就這麼硬把她拉起來。
好一會兒,她才示意我幫助她站起來。
我扶她到街邊的鐵椅上坐,她喘著氣,要我不用管她。
「你住哪裡?我幫你通知家裡。」我擔心地看著她,真怕她一口氣喘不過來怎麼辦?
「我——」她,剛剛緩和過來的臉色又是一黯,「我——沒有家。」她說著,淚霧就模糊了眼睛,我一陣不忍,轉移開視線,好半天才轉回來。
她說她沒有家,又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
「你——怎麼啦?」她小心翼翼的問,「你還好吧?」
她的處境這樣糟,卻還顧念著別人,我心裡歎氣,搖了搖頭。
「你忙,別管我,我坐會兒就好。」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慈祥地說:「我真的好多了。」
我想想,的確,除了陪她這樣坐著,又能替她做什麼呢?我站起身,但走到不遠的便利商店,看到有人買了熱騰騰的包子出來,我改變了主意。
我進去買了包子,還買了杯香氣四溢的玉米湯。
果真不是病,而是餓了,我把紙袋給她時,她露出的感謝神色,令人終身難忘。
發現我在看她,她赦然一笑,低聲說:「謝謝你!」
「你預備去哪兒呢?」我問老太太。
她木然地搖搖頭,眼中湧出淚水。
我不再多問了,若不是母親和修澤明留了房子給我,我也跟她一樣悲慘,無處可去,但他們留下給我的,只是房子,不是家。
祖英彥留下的,是一片廢墟。
我決定帶這位素不相識的老太太回去時,老太太一直問:「可以嗎?可以嗎?」
有誰會來反對嗎?修澤明?已經死了,祖英彥,走了!母親,不通音訊已許久,還有誰會站出來說話,阻止我或是贊成我什麼?
老太太告訴我她本姓陳,要我喊她陳嬸嬸就好。
我把陳嬸嬸安置在客房。
陳嬸嬸很滿意,但也很不安,「我受了你這麼大的好處,我能為你做什麼?」
我要她好好養身體,這才是最重要的。
她點頭答應了,但也告訴我,如果我同意,一些洗洗刷刷的事她還做得了,買菜、做飯也由她包辦了。
我只是答應她用洗碗機洗洗碗,不料午覺過後,發現她竟在做大掃除。
看到她轉好,我心安許多,但她一直沒有說自己為何淪落至此,她既不肯說,我也不問。
沒什麼好問的,由高貴人家落到這一地步,總是有她的不幸。
又過了一個禮拜,我想找一個許久不用的鍋子,搬了凳子到櫃頂上拿,陳嬸嬸看見了,急急忙忙跑過來。
取下鍋子,陳嬸嬸一直叮嚀我,下次有什麼要爬高上梯的,她來辦就好,我有孕在身,干萬別再讓她擔心了。
我見她舉動實在不尋常,就笑了起來。
她見我笑,淚反而落了下來,這才告訴我,她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
正如我所猜想的,陳嬸嬸果然不是普通出身,先生曾做過金融機構的負責人,去世後,她便隨獨生女兒過活,本來女婿也對她不錯,但從去年開始,女兒的公婆發現媳婦不能生育,日子就很不好過了。
是不孕症嗎?我問
「不是。」陳嬸嬸傷心得流眼淚,說起女兒不能生育,女婿也要負責任。小夫妻倆從小家裡是世交,大學、研究所都是同學,等著畢業要結婚,不料,小兩口卻做出糊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