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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姬小苔

  她這下才算真正笑開來,兩排晶瑩的貝齒像珍珠般閃爍,令人萬分迷惑。

  她深夜到訪,不會只是為了喝茶,但我們也只是坐在我親手釘的那些木桌椅旁喝茶,別無他事。

  "總該要發生點什麼事才好。"我心裡的小妖精不斷地提醒我。

  我不扮演登徒子是有原因的。出了任何狀況,楊寶發第一個掐死我。他花了太多的錢在我身上,才讓我從一個無名鄉下人變成一個藝術家,我栽跟斗就是陷害他。

  到了十二點正,我看看表。秦無雙正若無其事地欣賞收音機裡的古典音樂,她修養這麼好,我也沒辦法趕人回家。為了招待嘉賓,拿出了跳棋盒子。通常我一個人待在這個荒島上,是左手和右手下,讓左手把右手殺得片甲不留;今天有了伴,倒可以試試看面壁了這許久,武功是否有長進。

  秦無雙沒有笑我一大把年紀還玩兒童遊戲,也並不輕視那盒廉價棋子,聚精會神地同我下棋。

  連下了五盤,我們都幾乎是平手。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有圍棋比賽、國際象棋比賽而沒有跳棋比賽,可見得這種招待多麼的不得體。

  秦無雙拿出煙盒,燃起一根,悠悠地吸著,眼睛望著窗外出神,不曉得想到什麼地方去了,然後她熄掉煙蒂,站了起來。

  我幫她披上披肩。

  已過了午夜,碼頭不會再有船來,我問她乘摩托車可好。

  "總比游泳要強!"她幽默地說。

  我實在無法相信大名鼎鼎的秦夫人這般隨和,直到她上了我摩托車後座還覺得像有做夢。我沒有使勁擰自己大腿一把,我怕這是夢,更怕夢要醒。

  從潭邊的另一條小路繞過山,得花半個鐘頭才能接上大道。山風習習,各種聲音,別說是個尊貴的秦無雙,就算是大男人也會心裡發毛。

  "怕不怕?"我問背後的秦無雙。

  "怕什麼?"她漫幽幽地問。

  唸書的男孩子有一招專門嚇唬女孩子自動投懷送抱,這時節小妖精又在我心底作祟,不斷教我祭出法寶一用。我怎麼敢?遂努力抗拒之。

  "這地方難道有什麼古怪?"秦無雙又問。她太天真爛漫了,以為我還真不想嚇唬她。

  我告訴她,此處是著名的濫葬區,只要買不起陽明山公墓,或是金山風景園,都可以隨意來此。

  她的反應出乎意料:"人反正都會死的。"

  大殺風景了!如果早十年,這種潑冷水的馬子(女孩子)再不會有人約會她,但此刻,大有安定作用,待會兒送走了她,我還得獨自回來哩。

  "冷不冷?"我又問。

  她不說話,只是把臉頰靠在我背上,緊緊地貼著。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回答更刺激的?

  我想我真是在做夢了。一位高貴的白天鵝突然降落在癩蛤蟆的面前,簡直要把癩蛤蟆駭的半死,而她的暖氣與香氣不斷吹進我的背脊。

  我動了疑心,不曉得她是不是在引誘我。

  也許我該把車子騎慢一點,好讓她更有機會施展。

  我是可惡的小人,利用這等時刻占女人便宜,還想入非非。

  車子到了大路上,白色的勞斯萊斯如同鬼魅般停在那兒,穿戴著全套私家制服的司機立刻打開車門,在茫茫霧氣中,秦無雙飄然上車。

  我只覺得悵然若失。我最喜歡車子塗成才式電鍋的這種白。

  第二天我早早去畫室報到,秦無雙坐在玻璃畫室裡,聚精會神地畫著一朵蝴蝶蘭,技巧嫻熟,氣韻橫生,雪白的衣袖上沾了一抹鮮黃的油彩,如雲的長髮束了起來,更顯得那張小臉嬌俏妍麗。

  我站在一邊看她畫,看光線從密如茂林的綠葉植物中映下,無數小圓點光彩晃動著,映得她也像畫中人。

  中午我們一道用餐,全套繡花的瑞士檯布、閃亮的爭器、巴卡拉水晶杯;菜卻不中不西,明明是上好的鵝肝,上頭竟灑了姜絲,但口味還真不壞,可以說是齒頰留香。那道菠菜更奇怪,淋著南瓜子油卻拌了點核桃糖蜜,倒也十分甘脆。最美妙的是彩虹百匯,香甜可口中看又中吃。

  秦無雙吃得不多,只略略沾唇而已。餐後她說失陪,我看她換過衣服出去,高貴矜持得似乎守全忘記了昨夜的到訪。

  也許,我也該忘記!那很可能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我做速寫時,梅子跑來陪我,為了表示友善,嘰嘰喳喳沒一刻安寧。

  我把草圖揉成一團。

  如果僅是塑個普通肖像,那很簡單,我甚至可以把她塑得像天使,像仙女,但那跟畫電影明星的看板有什麼不同?

  梅子看我撕紙,立刻道歉:"對不起!"眼光驚悸得像小鹿。

  當初她在大學裡,想必也是風雲人物,結果進入社會發現全然不是那麼回事,沒人要看當年的風光,要混得住總要拿點真本領出來;如今屈居人下,得處處看主子臉色,如果妨礙了我的工作,她會落得裡外都不是。

  "沒什麼,我心情不好。"我訕訕地站起來,如此失態,還是頭一回當著別人--從前沒機會,因為老是一個人。

  離開秦府,我直奔畫室,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很委屈,只想躲起來誰也不見。

  夜裡,又聽見小船"卜卜卜"的響,我打開窗子,一抹白霧似的人影立在船頭。

  大概真是鯉魚精來了。白天在秦府裡的那個才是真的,這個是假的。我掩起窗,正忙著穿衣服時,秦無雙自己上了岸。

  她在碼頭上站了一會兒,船遠去時,過來敲我的窗,姿態非常頑皮。

  我想告訴她沒人在家,但還是把門打開,才板起臉,一看見她就冰消雪融了。

  "嗯?"她側了側頭,似乎在問為什麼不請她進去。

  我請她上坐。

  反正是來下跳棋的。我垂頭喪氣地把棋擺好,為了表示誠意,請她先走。

  她笑了笑。我不由自主的握住她柔軟的手,竟一下子紅了眼睛。我對自己的反應十分震撼,竟膽敢對秦夫人如此造次,可能真得自行了斷才能解決。

  她沒有抽回手,只是對我笑。我糊里糊塗地抱住她;等真抱住了,腦袋中"轟"的一聲,猛問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

  可是又捨不得這麼放手。燈下的秦無雙,美得疑幻似真……當我清醒到能瞭解自己做了些什麼事時,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正擁著她,瘋狂地做著所有我能想得到的……

  然後,我做了件最不羅曼蒂克的事,我筋疲力盡地睡去。

  清晨醒來時,我迫不及待地翻過身想抱住她,但撲了一個空。拉開窗簾,晨霧中,小船正載著她離去,我只來得及見到她的背影,那石雕般清冷又寂寞的背影。

  "秦無雙--"我無聲地叫,玻璃上立刻濛濛一片。我用手指抹去那霧氣,小船已沒入水心的霧中再也看不見了。

  我跌坐在床上,夜裡的情景一幕幕地浮了上來,讓我喘不過氣。

  怎麼可能呢?我跳下床。昨夜的殘棋仍留在桌上,還有兩杯已冷的茶。那麼,是真有人來過了?真的是秦無雙嗎?我用雙手捧起了她喝過的茶杯,讓那冰涼的感覺安慰我滾燙的額頭。

  再到秦府的玻璃畫室時,梅子正試著用2B鉛筆描繪一片葉子。當我走近,她跳了起來,摀住本子不讓我看。

  我不是特來看她不成熟的寫生作品。"夫人呢?"我近乎粗暴地問。她不能每次都這樣不聲不響地把我撇下,我畢竟並非午夜牛郎。

  "夫人出國去了;  難道你的經紀人沒通知你?"梅子詫異地問,"你實在應該裝個電話,我們聯絡起來太不方便。"

  我並未祈求能再見她一面,但發現自己成了玩物,非常地吃驚。

  她竟一走了之。

  我大口喘氣,這下算是服了她。

  "你怎麼啦?"梅子慌慌張張,不知道哪裡又得罪了我,搬椅子要我坐,又喊傭人倒冷飲。

  我坐下之後,氣還是不能平。

  "夫人出國怎麼不帶你去?"我把氣出在梅子身上。

  "先生和夫人二度蜜月,我去做什麼?"她啼笑皆非。

  果然是找我消遣的,要去二度蜜月還到我那裡過夜,太好笑了!

  "我叫傭人開午飯給你吃!"梅子見我的臉都氣黑了,立刻二十個指頭抓癢--加倍伺候。

  還吃什麼飯!也罷!我長歎一聲,就算給作耍了又能怎樣。我是個男人,橫豎並不吃虧。兩個人開開心心地玩過,各分東西,誰死心眼是傻瓜。

  "你上哪能兒去?"梅子是下定決心要纏著我。

  我甩不脫她,只她帶她去畫廊。

  櫃檯小姐見我有美女同游,非常好奇地望過來,偷偷地跟我擠擠眼睛。

  我也跟她們擠擠眼睛。有回我聽見她們在後頭談我,說裴文這小子第次都獨來獨往,  到底是真HOMER,還是假瀟灑?另一個說,會咬的狗不叫,那個裴文絕不是省油的燈。第三個接口;那就怪了,我們畫廊裡個個如花似玉,沒一個醜八怪,怎麼也不見他來約會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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