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怕生的孩子……我心裡默默地想,臉上始終保持著友善的微笑。
我沒有主動開口,靜靜的把視線投向他,他也在看我。
你接受這個工作了?那眼神彷彿在問。
是的,我接受了。我給他一個肯定的回答。
謝謝……他的眼神流露出感激。
我有些受寵若驚,連忙搖了搖頭。不客氣……
他把懷裡的人兒輕輕拉開,介紹我:「寧寧,這位是爸爸請來的家庭教師,孟老師,你也可以叫她帆姐姐,以後她會和我們住在一起。」
我留意到她眼眸深處閃過的敵意和微微握緊的小拳頭,雖然只是不到半秒的時間,快得幾乎讓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看清楚了。畢竟寧寧是個那麼美的孩子,如此美麗的孩子是不應該有憎恨這種情緒的……
「孟老師。」她怯怯地開口,聲音小得可憐。
「你好,寧寧。」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伸出右手,希望不會被拒絕。
意外的,寧寧沒有排斥我的友善,她也伸出小手和我輕輕一握。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簾的縫隙,斜斜地撒進客廳,落在我們的手上,把我們的手染成了金黃色。
這是個好的開始,我天真地想。殊不知,這輕輕一握,我和寧寧,本來毫無關係的兩個人,我們的命運從此便糾纏在一起了。
第三章
開學後沒幾天,我搬進了雷宅。
除了一台半新的電腦和兩箱書外,我幾乎沒什麼行李,因此沒麻煩任何人幫我搬家。所以就連陶麗也不知道我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一個窩。反倒是汪學倫撥電話去找不到我,這才知道我搬了家。所幸我身上有Call機,所以沒演變成人口失蹤事件。
這天下午,我在閱覽室碰見學倫,因為正好有點時間,所以一同散步到校門口對面的露天咖啡座。
「最近好麼?」
「好啊。」我輕輕攪拌著一杯卡布奇諾,一半的注意力停留在杯口越冒越多的泡泡上。
「搬了家怎麼沒通知我?」
「沒想起來,抱歉。」我淺淺嘗了一口……好苦!沒放糖果然還是不行。
「你對我沒興趣了?」
「少來,我對你這種笑話免疫。」
我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淡淡一笑。加過方糖又加奶精,咖啡的顏色略為柔和了些。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他忽然掏出筆來在餐巾上寫寫劃劃。幾分鐘後……
「喏。」他把一張畫推了過來。
餐巾上用原子筆畫著大大的一顆心,確切地說,是十來顆大小不一的心套在一起,每圈的空隙裡又填滿了問號。
看了半晌,我實在猜不出他的用意,只好問道:「這是什麼?」
「是你的心。」
「這個蘿蔔似的東西是我的心?別開玩笑了。」
「我像在開玩笑麼?」他的聲音異常嚴肅而沉穩。
知道再打哈哈下去也是沒用,我靜了下來,坐正身子,有些像等待老師訓話的小學生。
「我這幅畫是有名字的。」
「哦?叫什麼?」
「心事重重。」他邊說邊把身子往前探了少許,我不自覺垂下眼瞼。
「六天。」
「什麼?」
「我們上次見面是開學前一天,今天是星期五,這六天你一定有事情發生。如果不是那麼難於啟齒的話不妨說來聽聽,心情可能會好些。」
「不愧是商學院的高材生,好像把我分析透了一樣。不過你多慮了,沒什麼大事……」
「辭了工作不算大事?」
「你知道?」
「嗯,我打過電話。」
「你哪兒來的號碼?」
「找陶麗要的。」
「哦」
「其實那工作辭了也好,太辛苦。」
我不禁覺得好笑,為什麼這些人一個個都認定我做不來辛苦的工作呢?
「找到新工作了?」
「我現在……」我停頓片刻,猶豫著要不要把家教的事告訴他。為什麼要猶豫呢?又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我就是猶豫了那麼一下。他也注意到了。
「怎麼了?」
「沒……」
「又來了,你還當不當我是朋友?」他截斷我的吞吞吐吐,十分不滿地抱怨道。
「我在當家教,搬家是為了和學生住得比較近。」近得只隔一堵牆,我在心裡小聲加了一句。不是故意隱瞞什麼,只是覺得沒必要把稍微有些不尋常的事實弄得人盡皆知。
真不曉得那個雷鈞霆是怎麼想的,幾天下來,我發現寧寧的功課好得要命,初二學生該懂的她都會,不該懂的她也知道。給她的小考從沒低過95分,默寫古文更是連標點都不錯一個。
我開始懷疑他僱傭我的動機。
不是我多疑,而是這份薪水實在太好賺了些。
還有一點讓我奇怪的地方,那就是寧寧好像根本不需要去學校的樣子。
她很少在早餐時出現,起初我以為她起得比較早,已經上學去了。直到昨天我上午沒課,難得和周老先生多聊了會兒,走下樓就看見她半躺在落地窗前曬太陽。
「孟老師早。」她仰起小臉向我打招呼。
「早……」我愣在樓梯上,沒料到會在這個時間看到她。已經快十點了,說「早」還真有點兒汗顏。
「孟老師,吃塊蛋糕吧,元嫂剛烤好的。」寧寧指了指茶几上的白瓷托盤。元娘是雷鈞霆請的廚娘兼管家,為人和善,手藝更是一等的好。
「寧寧……」
「嗯?」
「你……今天不用上學麼?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我以為她請 了病假。
「上……學?」寧寧有些困惑地重複著這兩個字,神情無辜得令我幾乎要反省自己是不是問了荒謬絕倫的問題。
驀的,她笑了一下。「爸爸一定沒告訴你。」
不知為何,那笑意盈盈的眸子竟讓我有少許不安的感覺。是某種不諧調吧?我的知覺告訴我。
「寧寧……」我說不出個所以然,有點發窘地站在那兒。
「我不必上學的。」
「咦?」
「謝謝孟老師的關心。」
「哦……應該的……」
「來吃蛋糕吧?」寧寧又端起托盤。
盛情難卻,我只好拿了一塊。
和寧寧的談話因為元嫂來打掃客廳而中斷,但我心裡的困惑並未打消,反而像雷陣雨前的烏雲一樣,越聚越濃,壓得我有些窒息。
學倫說對了,這就是我的「心事」。察覺同類人的異樣,想必不是什麼難事。他言語中流露的關懷讓我很窩心。以前只把他當半個朋友,現在,恐怕已升級為四分之三了吧?只要我有心,相信我們絕對可以成為相當不錯的朋友。
「你在想什麼?」
「想一些事情。」我執起咖啡杯,這才發現已在不知不覺中喝得一滴不剩。
「想不通麼?」
「說對了。」我有些懶散地仰靠在籐椅靠背上,故作輕鬆的口氣。「我頭一次發現自己的腦細胞這麼有限。」
「想不通卻偏偏要想,你這是自找的。」
「你以為我想啊?我也不想去想,可就是一直想,這個腦袋好像不是我的。」
「換換腦筋吧。」他把一樣東西遞到我面前。
「這是什麼?」一張類似音樂會入場券的紙片。「你知道我缺少音樂細胞,而且對風花雪月興趣不大。」
「還沒看就下結論,不是什麼好習慣哦。」
我慢慢讀出印在紙片上的字體……「弗尼托爾斯家居裝飾巡迴展銷。日期:7月19日至25日。地點:環球展覽中心……」
我雖然仍是一副不痛不癢的神情,但一雙眼睛早已亮了起來。
弗尼托爾斯……我慕名已久的跨國集團,三年前以一系列復古式家居設計在歐美打響名號,一年後進軍亞洲更是成績驕人,僅用三個月的時間就壟斷了40%以上的家居市場,成為時尚潮流的代言人。而我對弗尼托爾斯的嚮往則是從去年春天開始的。
機緣巧合,我有幸見識到當時剛剛推出的全套春季家居系列——「四次元透明空間」。大膽空靈的設計,千變萬化的造型,直線與曲面的維妙組合,潛藏無限的想像力……我震驚了、眩惑了,每根神經,每個毛孔,每顆細胞都充塞著興奮和感動。從那一天開始,成為弗尼托爾斯的設計師便是我的夢想。
「要去嗎?」學倫問。
「當然!」
「當然去還是當然不去?」
「你明知道的!」我捏緊手裡的票,生怕他反悔。
「放心,送出去的東西我不會要回來。大後天就是十九號,下午有空嗎?」
「有!」我想也沒想就一口答應下來。
「那我兩點在校門口等你,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
擊掌為盟,我們定下了兩天後的約會。
※※※
離開學校,正是彩霞滿天的黃昏時分。突來的好心情驅使我提前兩個車站下車,迎著漫天的火紅緩步而行。
撲面而來的暖風夾著些許濡濕,是雷雨的前兆麼?可是,這麼美的天空,這麼美的雲海,實在很難和「雷雨「二字聯繫在一起。
我越走越慢,步子越邁越小,最後索性彎進偏僻的岔路,找到山坡上的一小塊綠地躺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