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前可不可以再替我做一下彎腿的動作,這樣不算過量吧?」丁鴻開滿心祈求地問她。
「好,沒問題,你待會兒叫我。」希亞不忍心讓他失望,即使他今天白天的復健量早就夠了。
丁鴻開笑著進屋去了。
希亞一個人坐在陽台上,眼前的萬家燈火,不知為何竟然有些朦朧、迷離、閃爍……
希亞伸手摸摸臉,摸到的是一片濕。
為什麼要流淚呢?她自問。你一向不是都覺得他很好,他又高又帥,他體貼、他逗趣,尤其是他承受著比你重了好幾倍的壓力時,還一心要你安心、逗你笑;他總是那麼執著地要完成他想做的事,讓你忍不住想幫他。愛上他有什麼不好呢?艾希亞。
對呀!愛上他有什麼不好?他是這麼可愛的人!
別自欺欺人了,其實你早就愛上他了!
希亞頹然地長歎口氣,仰頭一口喝光已經不冰的冰水。
第八章
丁鴻開和希亞都知道那個夢魘遲早會來,但卻沒有想到就是在說完話的當天晚上。
希亞睡到半夜時,突然睜開眼睛,就曉得重大時刻已然到來。整件事似乎與她無關,但她相信自己有權在場。
她立刻來到丁鴻開的房間,整個情景希亞再熟悉不過。床上的人依舊蒼白、渾身淌著汗、僵直地躺在床上,他沒有顯現出任何情緒失控的尖叫、吶喊、囈語──非常異於往日的怪現象。
希亞呆在丁鴻開床邊,和平常的冷靜、理智比起來,現在的她慌張、茫然,手足無措地望著在恐怖夢魘中掙扎的丁鴻開,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麼做。
叫醒他!這是第一個閃進她腦海的想法。就像上次那樣,一勞永逸地解除他的痛苦。
不行!他說過他要自己面對的,他說他得了結這一切。腦中另一個聲音提醒著希亞。
就在她還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辦,床上的丁鴻開卻先動了,蹙緊的眉頭又更緊了一點。希亞想也沒想地用手捧起他冰冷的右手,靠在自己溫熱的臉頰上。
他在用力!希亞驚訝地注視著有力地回握她的手。他感覺得到她!他知道她在他身邊!
希亞靠上床沿,雙手依然緊包著丁鴻開的右手,她會陪他度過這一次的。
恍惚中丁鴻開感到自己直直墜入黑暗的深淵,他知道,恐怖夢魘終於回來了。他揪緊了心,繃緊身體,準備迎接接下來一幕幕的殘忍血腥,以及承受伴隨而來椎心刺骨的疼痛。
迎面而來的卡車、煞車聲、鮮血、尖叫聲,一切都和從前感受到的一樣,但是卻又不太一樣,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身歷其境地經歷一切,反倒有些像個旁觀者,所有的知覺都是來自腦中的記憶,雖然他還是面臨恐懼、良心的鞭笞和疼痛,但都不像真的。
獲知安姬和洛剋死訊的那一刻最不好受,他的痛苦會瞬時加倍,身體上的痛倒還在其次,那種罪惡感和絕望,還是實實在在,分毫不少地湧上心頭。丁鴻開忍不住有些戰慄,他可能一輩子也擺脫不了這些磨難了。
就在這時候,丁鴻開感受到了希亞的存在,他毫不遲疑地抓住那份無聲的支持,努力和夢魘對抗下去。
接下來的一切好過多了,當屍體、棺材以及洛克、安姬的臉孔,朝和以往相反的方向漸漸離他遠去後,丁鴻開知道,自己終於徹徹底底地擺脫了這一切,得回了全部的自主權,無論是在生理上或心理上,他都自由了!
希亞從他逐漸舒展的眉心,以及回復了潤澤的臉色看來,她知道一切都過去了。
丁鴻開慢慢地睜開眼睛,迎向希亞瞭然的明眸。
一切盡在不言中!
☆☆☆
少了夢魘的陰影,丁鴻開的生活變得踏實許多,他編舞、教舞,持續地做復健,和希亞相處度過一天又一天。
現在的他似乎是快樂的,能夠盡情發揮才華做自己想做的事,每天看見小朋友童稚的可愛容顏,穩定地朝康復之途邁進,最重要的是能和希亞生活在一起。比起往日的消極頹廢,現在的他的確稱得上是幸福、快樂的。
是嗎?他心底一道聲音突然問道。
丁鴻開狠狠地灌下一杯不加冰的威士忌,伸手抹去唇邊的酒漬,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腕上的表,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希亞在家會著急嗎?還是像面對他的每件事那樣鎮定自持、泰然自若?
她總是這樣,似乎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引得她情緒失控,她像是不會生氣、不會難過也不會激動,連要嚇到她都很難。住在一起這麼久,她把他像透明玻璃那樣看得清清楚楚,他卻連她的脾性都還摸不透。
就像她突然闖進他的生活,帶著他所不敢希冀的陽光和自由,引領他一步步地走出黑暗的桎梏。她代表的光明和美好,讓他既是自慚形穢,又忍不住想靠近她、瞭解她,甚至是……擁有她。
真的。丁鴻開愈來愈無法忽視心中對希亞強烈的佔有慾,他多麼希望她的笑、她的慧黠、她的幽默、她的美和她的一切,只屬於他一個人,他不要別人來分享希亞的愛!
但希亞愛他嗎?
丁鴻開,你這個笨蛋,她怎麼會愛上你這個身心都殘缺不全、脾氣怪又孤僻執拗的怪物?希亞不會那麼笨的!
可是他卻愛上她了!
「再給我一杯。」丁鴻開將酒杯推到酒保面前。
他已經徹徹底底、無可救藥、瘋狂地愛上艾希亞了!丁鴻開既苦澀又甜蜜地向自己承認這個事實。
他是愛上她了,那又怎麼樣呢?他什麼也沒辦法給她,婚姻、承諾和未來,是他這個依然癱了一條腿的人想都不敢想的。現在的他,充其量只能用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話替自己構築美夢,順便有意無意地刺探希亞對他的感覺。
他愛死希亞被他逗得氣嘟嘟、別過臉去不理他時的模樣,每次她被他弄得又氣又好笑,想扳起臉又壓不下往上彎的嘴角時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也只有在那時,他才會確定自己是有一些懂她的,她似乎也是有些在乎他的。
可是他好怕!好怕有一天,希亞會像她的出現那樣出其不意地離他而去,帶走他短暫的快樂,帶走每天可以看到她、聽到她、摸到她、吻到她的幸福。可是他有什麼資格留住她?他只不過是她的一個病人罷了。
丁鴻開抓起酒保送過來的酒,又是一口喝乾。
希亞推開玻璃門走進酒吧,搜尋的目光環顧室內,直到在吧檯旁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懸蕩了一整夜的心才終於放了下來。
這傢伙真會整死她,為了找他,她差點把整個台北市翻過來──可想而知,她現在有多累、多煩,最想做的事是找個人來陪她好好吵上一架。
冷靜點!艾希亞,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她用力吸了一大口氣,兩大口、三大口……不行!教她怎麼冷靜得下來?
希亞乾脆奪門而出,靠在牆上喘氣,她現在迫切需要新鮮空氣。
今晚的一切又重新在她面前播放一遍。她回來後就照例煮飯吃飯洗澡看書等丁鴻開,平常他不到九點就到家了,舞坊的課最晚也只到八點,他很少在外頭遛達超過一個小時。她耐著性子等到十點,想他大概是什麼事耽擱了。過了十點半,她開始坐立不安,打電話到舞坊,結果沒人接,希亞不死心又撥到晶晶的助理家去,她說丁鴻開不到八點就走了。
這下希亞真的急了,丁家、幾個丁鴻開提過的朋友,能打的電話她全打了,沒有人知道丁鴻開在哪裡,到最後她只差沒打到警察局去報失蹤人口。
希亞想不出別的辦法,乾脆開著車像無頭蒼蠅似地大街小巷去找,並打開車上收音機,留意著是不是有車禍、搶劫的意外事件裡有他的名字。
車子開到東區後,她才想到葛靖在這附近開了家酒吧,阿開常來喝酒。問題是,酒吧的確切位置她根本不清楚,而東區這樣的店起碼有幾十家,教她從何找起?
迎著初冬第一道冷鋒,希亞不死心地一家跑過一家,她的運氣還不算太差,不知道是第十五還是第十六家就讓她找到了。
他究竟是怎麼了?
喘夠了氣,希亞隔著玻璃門,看向吧檯邊那道孤寂的身影。自蒙在他心上的陰霾消失之後,似乎還有什麼事情困擾著他;一直未見起色的腿是其一。
他死命地復健、教舞、編舞,無非是想努力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尤其急切地想擺脫癱瘓的窘境。她看得出來,他很想再跳舞,他已經把整出舞碼完成,音樂、場景、細部修改都好了,就等著搬上舞台;而丁鴻開最想由自己來詮釋這部心血之作──這是他自己告訴希亞的。
但是康復的速度讓他心焦、沮喪,他相當擔心自己開始復健可能已經太晚了,右腿已經回天乏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