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亞沮喪地把手上的雜誌往臉上一蓋,她竟然忍不住回想起第一眼見到的那個一絲不掛的丁鴻開。
和舞者相處了大半輩子,她以為自己對那些雕塑完美的人形早就免疫了,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被勾引了呢?
艾希亞,你心裡有數,丁鴻開絕對不止是一具「雕塑完美的人形」而已。
他總是固執地守著他的禁忌,對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生莫名其妙的氣,冥頑不靈地堅守他心底的秘密,卻又掙扎在自卑、自責、自殘和自我麻痺當中,使他的笑容永遠蓋不了眼底的那絲陰鬱。
只有在他談到和舞蹈有關的一切時,他全身散發出的光彩,才會暫時地抹去那絲陰影。
這時的丁鴻開,百分之百地令人著迷!
他究竟在害怕些什麼?
希亞在雜誌底下皺起眉頭,她有九成的把握,丁鴻開曾提及的「他們」,定是他心頭最大的一片陰霾。
她還清楚地記得一個月前和他的那段對話。在那之後,她每次提到「他們」是誰的話題,都會被丁鴻開以顧左右而言他、或是沉默、或是怒氣帶過;無疑的,這又是他的禁忌之一。
不管他有多麼排斥,她一定要找回原來的丁鴻開!
希亞有種莫名的使命感,她就是不想讓丁鴻開繼續痛苦下去。
不過,她對於自己的心態著實不瞭解,她的動機和金錢、和工作完全扯不上關係。事實上,她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會把錢列入第一位,甚至完全不在她考慮的範圍當中,那她如此急切地想幫助丁鴻開,又是為了什麼呢?
☆☆☆
希亞整個人癱在沙發上,一本薄薄的雜誌蓋在臉上,這就是丁鴻開一進門看到的景象。
「如果你打算悶死自己,那本雜誌的份量好像還不夠。」笑意濃濃的聲音隨著關門的聲響一起傳來。
他愛死一回家就能看見希亞的感覺了。
雜誌向下移動五公分,希亞直直地望向正往沙發走來的丁鴻開,「你吃過飯沒有?」
「你吃過飯沒有?」
兩人異口同聲的問道。
丁鴻開笑看著她的眼珠向上一翻,隨即拿掉雜誌翻身坐起來。
「別嫌我煩,你究竟吃過沒有?」
「吃過了,可是現在好像又有點餓。」他一副無辜小男孩的表情。
「別裝出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又不是不給你東西吃。」希亞回了他一個「你騙不了我」的笑容,「我今天沒煮飯,冰箱裡有綠豆湯,你將就點喝吧。」
「耶!綠豆湯。」丁鴻開興匆匆地拄著枴杖往廚房走去,準備去找他的糧食。
經過希亞的時候,她注意到他身上沒有酒味。最近他已經不像前幾個禮拜一進門總是酒氣沖天的。
酒精對一個剛復元的傷者沒有半點好處,希亞卻對他的情況不置一詞,因為她還沒找到比酒精更能讓他忘卻一切的方法,只好盡量約他回來吃飯,至少讓他別在正餐時間喝酒。
不過丁鴻開似乎自己找到了比酒精更好的東西,讓他不再以逃避作為唯一的生活方式。
他們一向很少過問對方的生活作息,但希亞卻好奇死了丁鴻開每天都在哪兒打發時間,看他心情一天比一天好。
希亞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扯著嗓子對廚房裡的人喊:「今天你爸爸打電話來了。」
對兩個甚少交際的人來說,電話簡直是形同虛設,所以當電話鈴聲響起時,她嚇得把手上的東西直接往地上拋,砸壞了好幾個剛買的蘋果。
「他說什麼?」廚房門口探出一顆腦袋。
「他要你找個時間回家吃頓飯,並問你那麼久沒回去,是不是在外頭餓死了,還有……」
「還有什麼?」他滿口綠豆地問。
「還有他說你哥回來了。」
「工作狂也曉得要回家,不錯。」他邊說邊唏哩呼嚕地喝著綠豆湯。
「記得找個時間給你父親回個電話。」
「好啦,我知道了。」
希亞點點頭,逕自回房洗澡去了。
等她上床的時候,希亞隱約聽見外頭丁鴻開講電話的聲音,嘴角不由得浮現一抹淺笑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醒了過來,睜開眼的時候,窗外天色還是暗的。
希亞翻個身想要繼續睡,卻是絲毫睡意也沒有,這是怎麼回事?她向來是一睡著就連打雷也驚不醒的人。
算了,希亞從床上坐起來,口有點渴,去廚房喝杯水吧。
夜深人靜的,她小心地躡手躡腳,就怕吵醒了還在夢中的人。
不過希亞卻被喝下的第一口水嗆到,因為──
奇怪!那是什麼聲音?
像是呻吟又像是低吼,間或夾雜著幾聲慘叫!
希亞全身的寒毛頓時「全體肅立」,這房子裡該不會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吧?
聲音還在持續著,希亞放大膽子仔細聽了一會兒,確定這怪聲是來自丁鴻開的房間。
放下手上搖晃不已的杯子,希亞強迫自己抬起發軟的雙腿,一步一步地朝著聲音的來源走去。
隨著腳步的前進,怪聲更加清晰,其淒厲、可怖的程度讓希亞忍不住想摀住耳朵。
愈接近丁鴻開的房門,希亞的腳步也愈快愈急,到最後她幾乎是飛奔到他的房門口,她用力拍打著房門,大聲喚著丁鴻開的名字。
那些呻吟、低吼和慘叫,全是他的聲音!
希亞不知道丁鴻開是遇到什麼可怕的事,急著要看他怎麼了。
用力拍打門無效後,希亞一試門把沒鎖,就不顧一切地開門衝了進去。
床上的丁鴻開顯然還沒醒,緊閉的雙眼、緊蹙的眉頭,喉間不斷逸出的呻吟和滿臉的汗水,在在顯示了他正經歷極大的痛苦。
「丁鴻開!丁鴻開!」希亞邊叫邊伸手去搖他,希望能把他搖醒。
「我不是存心害你們,我不是!」丁鴻開突然從喉間嘶喊出這一句,但仍舊沒有清醒的跡象。
希亞乾脆爬上床,整個人蹲坐在丁鴻開身上,兩手用力扶住他的雙肩,猛搖一下並大喊:「丁鴻開!」
床上的人倏地睜開眼睛,面對面地與她相視。
☆☆☆
希亞端著水、拿著毛巾,回到丁鴻開的房間時,他已經從床上坐起來了。
慘白的臉、空洞的眼神、緊抿的雙唇,這情景希亞並不陌生,不需要費什麼力氣就能和記憶中另一幅完全相仿的畫面結合在一起。
在她剛來的第二天,偶然看見丁鴻開像見鬼了似的樣子之後,希亞一直沒有機會問他究竟怎麼了,丁鴻開更是閉口不談,在那之後也不再有同樣情況出現,直到現在。
希亞無聲地將水和毛巾遞到丁鴻開面前,他一語不發地接下,仍舊沉侵在自己的思緒中。
有一個月不再經歷如此折磨,面對安姬和洛克這一次的造訪,丁鴻開意外地發現,他竟然開始有勇氣與他們對抗,而不是認命地任其凌虐,認為自己罪有應得。
一定要用這麼沉重的懲罰來補償一個無心的錯誤嗎?
這是希亞說過的話,也是這一個月來他一直反覆思考的一句話。
從小到大,他很少做過什麼錯事,車禍之後,他一直逃不開深重的譴責和愧疚,他們成了他心理上無止境的負擔。
而他甚至沒有想過自己是否罪該至此。
深思過後,丁鴻開試著開始尋回原來的自己,試著將縈繞在心中的愧疚暫時拋開,做些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找回他失去很久、一種叫作「快樂」的東西。
他正經歷著車禍以來心理上最輕鬆與最踏實的一段時間,而他更感到高興的是,從希亞眼中他看到了無言的讚許與支持。
而今晚會再遇上他們,他也早有預感──在他今天大膽做了某些突破之後,丁鴻開心裡有數,他遲早得面對他們的。
只是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更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他並沒有經歷完整個痛苦的過程,在某個知覺的空隙,他抓住了希亞呼喚他的聲音,然後一切便提前結束了。
丁鴻開從未想過,如此的切身之痛,可以經由旁人幫助而解除。
「他們又回來了,是不是?」希亞將她所知的事情串聯在一起,做了這樣的大膽假設。
「嗯。」丁鴻開出了聲音才發現來不及了,連忙抬頭看向坐在床邊的希亞,試著解釋道:「呃,我是說……我又作噩夢了……呃,不是……是天氣太熱,我睡得不好……呃,也不是……」他說得結結巴巴又語無倫次。
「別再扯了,阿開。」希亞笑著搖搖頭,「你可以選擇保持沉默,也可以編個謊騙我說沒事,當然我沒那麼好騙。或是,」她一雙清澈的眸子牢牢地鎖住他欲閃避的眼神,「你把他們的一切告訴我,讓我試試看能不能想法子來對付他們。」
「沒有用的。」丁鴻開無可奈何地搖頭,粗啞的嗓音中帶著一絲絕望,「他們已經深植在我心中,時時刻刻提醒著我犯的錯誤。要消滅他們,除非我死!」
「至少讓我為你分擔,」希亞的臉上寫著不容置喙的堅定與真摯,「好嗎?阿開,至少讓我為你分擔一些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