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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黃茜

  據說,少女的父母對控告的方式各持己見,相持不下。

  據說,少女的繼父另聘更有名強勢的律師為自己脫罪。

  據說……

  但是林詩皓在高度警戒的病房中第一次見到張婉綾的時候,一點也不敢相信這是曾經遭受過這麼多折騰、被這麼多紛擾環伺,而且還在繼續下去的小女孩。

  沒有任何人能夠打擾她吧?林詩皓想。

  病房門口的守衛在聊天,護士拉了她的手要打針,媒體記者圍著一個醫生在病房外問東問西,拿著相機對她拍照……而那個不滿十八歲的小女孩,蒼白、略瘦但不見病容的她,只是很專注、很用力地看著窗台上啄食的小鳥。

  林詩皓在她身邊輕輕地坐下,看著和她相同的景物。

  守衛換了班,護士撤下了注射盤,醫生走了、記者散了,連小鳥也不知去向。一方亮藍的天空逐漸暗淡……林詩皓在張婉綾的病房裡坐了整整一下午。

  黃昏的時候,小女孩回過頭來,給了她淡淡的一瞥。

  報告花了半個學期完成了,糾纏不清的官司拖了很久──但還是有審判終結的一天,位高權重的繼父、著名的婦產科權威、久恃要職的精神科病房主任,丟官的丟官、下獄的下獄,好像「正義」這種東西也會偶爾在社會中閃現的例子似的……守衛撤走了,病房主任換了人,小病房裡的寂靜益發突顯著;不變的,是林詩皓這個會不定期造訪、病人自己可能都不一定認識的訪客。

  八年的時間一晃眼就過去了。「非親非故」的林詩皓,一開始只是覺得她們倆很像而已。

  走廊岔成兩條,她正愁不知道往哪個方向,一個認得臉的護士路過,打招呼順便也替林詩皓解了圍。

  看來這兩個月精神科大大翻修改裝過一遍,她竟然會在走得熟透的樓層中迷路。

  林詩皓覺得,自己能體會張婉綾隔開在人群之外、世事之外,那種安全和自在的感覺。

  撇開原因和際遇的不同,她和她都算是喜歡孤獨的人,只是程度上的不同罷了。

  每每在繁雜的俗務和人事糾葛之中,林詩皓就會不自覺地想到困在自己世界裡的張婉綾;在那樣的經歷之後,如果是她,也會作出那樣的選擇吧?

  林詩皓沒有精神科的專業,也從不過問張婉綾的治療狀況。一個人決定了如此這般的繼續生命,官司裡的賠償給付足夠她在這裡得到妥善的照顧到老到死,那麼,林詩皓選擇瞭解和尊重她。

  偶爾會來看她、陪她,是因為林詩皓知道,孤獨和寂寞往往只是一線之隔;選擇了孤獨的人,常常也是寂寞的。

  她不知道張婉綾懂不懂、認不認得她,她陪她、她陪她,反正是兩個寂寞的人互相作伴。

  熟悉的病房號碼在望,林詩皓的腳步雀躍了起來,要見老朋友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婉綾,我來……」

  踏進病房的一剎那,林詩皓急急收住了話尾,被眼前的景象卡住了思考的路徑。

  正要將張婉綾從病床上抱到輪椅的人,聞聲回過頭來望向門口──

  「齊家?!」林詩皓脫口而出。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他也是驚愕。

  呆掉的兩人,面面相覷。

  —   —   —

  「婉綾是你妹妹?!」

  還好現在空中花園裡只有齊家、林詩皓和張婉綾,都是自己人,否則她這一聲雞貓子鬼叫,包準招來「旁人」的白眼。

  「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你犯不著這麼大驚小怪。」齊家的聲音裡沒什麼溫度。

  「為什麼我從來沒在這兒碰見過你?」如果,你真的是她哥哥的話。一直以來,除了官司鬧得正凶的那一陣子,她以為張婉綾的訪客是少得可憐的。

  「別忘了這也是我第一次遇見你,我從來也不知道有你這號人物的存在。」

  他說話的方式,就和他話裡的意思一樣;張婉綾的哥哥第一次遇見一個素不相識的訪客。好像他齊家從來也不認識林詩皓。

  她不想要有受傷的感覺,但是,這真的很難。

  「我認識婉綾快八年了。」林詩皓決定換個交談的方向。「偶爾會到這兒來陪陪她。」

  知道他們的家庭很複雜,她不問這對兄妹為什麼姓名迥異。張婉綾受苦和官司夾纏的時候齊家在哪裡,林詩皓也不敢問。

  「那麼她的來歷和前因後果你都很清楚嘍?」

  林詩皓無聲地點點頭。

  「你一定在奇怪,當年婉綾受盡折磨的時候,我這個哥哥人在哪裡,對不對?」

  林詩皓看著他,只是無言。

  「我也很奇怪。」他的語氣淒然中有一股很難忽略的諷刺。

  「為什麼?」林詩皓注意到,認識齊家至今,這是第一次他對她講話沒有笑意、沒有表情。

  「如果我不是那麼頑劣不堪地讓我母親直接放棄,如果我多關心一點我母親交往的對象,如果我不是那麼執意追求我那狗屁的自我人生,如果妹妹每一次的電話我再多追問幾句……只要我至少做對一件事,至少當那麼一次婉綾的好哥哥,那麼妹妹不用受那些苦,不用在這裡虛擲她所有的青春和生命。」

  他一拳擊上水泥花壇,林詩皓顫了一下。好痛!

  「齊家……我……」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想說什麼?同情我?說你能瞭解?說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齊家抹了一把臉,像是戴上一層寒霜的面具。「省省吧!這些話我已經聽得夠多了,然後你們會拍拍我的肩,從此在看我之前貼上「罪人」的標籤,對吧?」

  「我從來沒這麼想過!」林詩皓為自己辯白,納悶他怎麼會有這麼無稽的想像。

  「那我倒是想知道,你一個沒有半點關係的人,竟然探視婉綾八年,圖的是什麼?你的感想又是什麼?」

  「我……」該說什麼?寂寞的人陪寂寞的人這種話,是說給自己的心聽的。

  「不是同情?不是可憐?」齊家的口氣咄咄逼人。「我就不信你不曾在心裡臆測過、怒罵過婉綾身邊不負責任的親友們,像我這個哥哥!」

  「你不要給我亂按罪名好不好?」縱使她法律條文背得再熟,也辯不過他這個心理學的專業啊!

  「算了,讓我靜一靜。」齊家推動張婉綾的輪椅,一旋身,往室內走。

  林詩皓就這樣嗔目結舌地看著他迅速消失在門後的背影,說不出半句話來。

  搞什麼?是他先生起那古里古怪的氣,講些明明沒道理,又反駁不了的話攻擊她的耶!

  該靜一靜的人是她吧?

  第九章

  一直到快要而立之年,林詩皓才懂得「冷戰」是什麼樣的東西。

  那就是現在。

  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會習慣生活中另一個人的存在。

  習慣他下班回「她」家,習慣和他交換兩人一天中的大小瑣事,習慣壓馬路的時候牽著另一隻手,習慣他的聲音、他的味道、他的溫度。

  像習慣自己的呼吸、自己的怪癖那樣習慣了他。

  不……不……不,這樣的比喻不恰當,她可是很用力思考過關於齊家的問題的!

  哎呀!總之那種不習慣就這麼發生了嘛!

  林詩皓嚼盡口中的鬆餅,用一大口拿鐵衝進胃裡。

  「喂喂喂!店裡有免費供應的開水,你不要這樣花錢糟蹋我的好咖啡!」陳嵐柔媚的身影和嬌嗔的語氣同時滑進她面前的空位。

  林詩皓瞥她一眼,不作聲,依舊仰著頭灌咖啡。

  「喔哦,大律師心情不好哦!」

  「知道就好。」又橫過來一眼。「所以少來惹我!」

  「哇!我好害怕哦!」陳嵐一手撫著胸口一手捂著嘴,好像真的被嚇壞的模樣。

  「你會害怕才怪。」林詩皓手捧著咖啡杯,向上吊了個白眼。

  「好嘛!好嘛!」陳嵐放棄了裝可憐的角色,決定還是獲取新情報比較重要。「究竟什麼事啊?你那個耍寶跟班今天怎麼沒跟你來?」

  「別提了!一個人本來過得好好的,偏偏冒出個不識相傢伙搞得一團糟。警告你別再跟我提到這個人!」林詩皓說到這個就有氣,「碰」一下重重放下杯子。

  「哇,歪打正著說到重點啦?」陳嵐顯然是個不怕掃到颱風尾的人。「帥哥跟班對你怎麼啦?」

  「沒怎麼啦!」林詩皓撇撇嘴。「總之男人是種麻煩又不講道理的動物,我的感想是少惹為妙啦!」

  「怎麼好像我們家那口子對我的評語?」陳嵐自言自語著。

  「你說什麼?」林詩皓沒聽清楚。

  「沒什麼。」陳嵐回過神,又是一臉精明相。「嫌他麻煩你幹嘛哀聲歎氣加一張臭臉地坐在這兒啊?早早忘了省事。」

  被講得應不了話,林詩皓悶頭繼續灌咖啡。

  「唉!還不都是這樣……」陳嵐一副「見多了」的樣子,沒啥大不了地輕吐著風涼話。「捲進感情漩渦,再獨立再堅強的男人女人,還不是怨婦怨夫自動歸位。」

  「我真的不懂耶……」林詩皓有些悻悻然。「從來沒人能這樣打亂我的生活,而我認識他到今天甚至還不到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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