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LL機響的時候,林詩皓正蹲在陽台上,戴著粗厚的工作手套,卯盡力氣拔著恣意蔓延了許久,正逐漸淹沒她本來就沒什麼份量的小花圃的各式野草。
休假的時候林詩皓的手機關機,獨留CALL機當她的「公務專線」。特別交代過秘書,除非真的是事關重大、火燒屁股、非她不可的要事,否則千、萬、不、要、打、這、個、號、碼!
千挑萬選出來的秘書果然有她的價值,休假快兩個禮拜,CALL機哼都沒哼過一聲,直到現在。
林詩皓慢吞吞地跳下陽台,扯掉工作手套,學電影裡女主角那樣優雅地推開落地窗紗門、跨進自己房間,晃到書桌旁,抄起擱在上頭的CALL機,瞄一眼螢幕上顯示的數字,再隨手拿起一旁的電話,悠哉游哉地撥了出去。
電話響不到一聲就被接了起來──
「我是丁鴻鈞。」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過來。
「大哥,你知不知道小妹我現在正在休假?」這廂回應的,是林詩皓慵懶、玩笑似的、完全不搭軋的語氣。
「哦,是嗎?」冷硬的聲音九十度大轉變,沉厚中難掩笑意地開口:「那我這做大哥的,也千不該、萬不該在這個時候請小妹幫一個小小小小的忙嘍?」說話的方式則完全缺乏誠意。
「哦!少來了。」林詩皓拉開書桌旁的椅子坐下來,一雙大腳丫舒舒服服地往桌面上擱。「你以為我今天才認識你嗎?丁鴻鈞。」
「這是一個小妹對大哥應有的尊重態度嗎?」帶笑的口吻聽不出半點話裡應有的質疑。
「你玩夠了沒呀?」林詩皓懶得聽他閒扯。「十萬火急地讓我秘書Call這個禁忌的號碼,不會就只是專程和我討論我對你的態度吧?」
「你愈來愈沒幽默感了,小妹。」
「你每天有幾百份公文要批的大企業倒了嗎,大哥?」
「如果不想讓它倒,你現在方不方便過來一趟?」
「這麼嚴重?」林詩皓兩隻腳一下從書桌落下地面,撐直她的身體,在椅子上坐正。
「哈!嚇到你了!」電話那頭的人輕快得意地評論著她的反應。「對你大哥的經營能力太沒信心了吧?」
「啐!閒到開起這種無聊的玩笑,我真的開始為你的公司擔心起來了。」
「是是是,我馬上專心回到工作上,免得它應了詩皓小姐的咒語真的倒了,可以了吧?」
「可以──」林詩皓不耐煩地拖長尾音。「你也可以說說找我到底什麼事了吧?」
「嗯,你沒聽到嗎?我剛剛說了啊。」
「除了一堆不好笑的笑話外,我剛剛什麼也沒聽到。」
「都是我的錯,我知道。」很認分的語氣,只不過說的人把它講得像個玩笑。「總之你這兩天有空到我公司來一趟。」
「可以先請問一下是哪方面的問題嗎?」
「一個土地開發案,最後有幾個地主擺不平。」
「聽起來很簡單。」不像得動用她這個休假中的大律師。
「你來看過資料就知道了,電話裡講不清楚。」
「好,你等我一下……」林詩皓看看腕上的手錶。「一個小時後見,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你真的要馬上過來?」
「Whynot?反正我現在很閒。」
林詩皓掛了電話,晃到洗手間洗臉洗手,換了套稍稍正式的服裝,拎個錢包鑰匙就出門了。
原本打算開車過去,看看表還有四十五分鐘可供她揮霍,念頭一轉,決定搭公車;丁鴻鈞的公司在中山北路,若不是陽光太強,四十五分鐘她走都能走到。
丁鴻鈞是林詩皓大學時代的學長。
不同系級、不同社團,甚至不在同一個校區,他們會認識進而成為好友,完全藉助便利發達的網際網路、進步的電腦科技。
丁鴻鈞念的是企管,很典型的企業家第二代,大學時就開始接觸、學習家族事業的經營管理。他很有那種世家長子該有的條件:深思熟慮、負責、深沉、難以親近。這些很適合接班人的特質,卻讓他在學生時代成為高傲、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代言人,被排拒於年輕人的友誼圈子之外;他自己對這種情況可說是甘之如飴、正中下懷,樂得清靜。
這和我行我素的林詩皓,似乎有些異曲同工之妙。總之這兩個孤僻成性的人在網路上一拍即合,聊得十分投緣,但是卻沒有像羅曼史小說那樣有什麼天雷地火的發展,反倒成了大哥和小妹的關係。
兩個人真正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丁鴻鈞的畢業典禮上,也是他起程赴美的前夕。丁鴻鈞在一堆衝上來獻花卻大半不認識的學妹中,一眼認出了林詩皓,畢業典禮之後,他們聊了一整個下午,面對面地聊些平常也會聊的東西。
在那之後,丁鴻鈞和林詩皓的下一次見面,足足隔了六年的時間;直到丁鴻鈞回國接掌丁氏企業總部,聘請林詩皓做他的法律顧問。
其間他們的聯絡一直沒有中斷,但是也不頻繁。
林詩皓很清楚她和「大哥」成不了一對的原因,他們兩人太相像、太致力於追求自己的目標──丁鴻鈞的是責任,林詩皓的則是自我──在朋友的距離互相打氣勉勵很好,但是變成情人……
她猜想兩個人會因為堅持自己原則最後掐死對方。
會讓丁鴻鈞膽敢打擾林詩皓至高無上假期的問題,想必絕不是能輕易解決的事。
林詩皓望著車窗外蓊鬱的樹木,圓山飯店突出的紅色外觀絲毫影響不了她的沉思。丁鴻鈞並不只有她一個法律顧問,他大可尋求其他幾位名律師的協助,而不用抬出私人的情誼讓她在假期中破例,除非──
林詩皓太清楚自己有一項別人沒有的特質:雙贏。
丁鴻鈞能在幾千億資產的大企業掌權,仁慈、心軟、為對手著想都是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現的形容詞,「商場如戰場」才是他不變的信念;現在他卻堅持要她出馬,要「雙贏」?!
而看他把她「徵召」出來的緊急模樣,林詩皓相信,「它」真的快倒了。
不過「它」不是千軍萬馬的丁氏企業,而是丁鴻鈞內心堅定如山、穩若磐石的某個慣例、原則。
嘿嘿!林詩皓迫不及待想知道是什麼事把她老哥這座沒溫度的冰山推倒了!
比搭公車早到了二十分鐘,林詩皓慢慢踱進辦公大廈。
會見企業首腦的過程什麼時候變這麼簡單?連總裁室秘書都省了通報,直接示意她進辦公室時,她很不習慣地想著。
「要見我一面比見你還難耶!好像我比你這億萬富翁身價還高似的……」林詩皓邊跨進百坪的總裁室,邊把她剛才的想法說出來。
「為了恭迎你這個大人物,總裁當然得靠邊站,先排除障礙讓你暢行無阻嘍。」丁鴻鈞從他埋首的卷宗裡抬起頭來,笑看他這個親近而且唯一的「小妹」。
丁鴻鈞沒有妹妹,個性和背景使然,真正能交心的朋友也少之又少,林詩皓和他相識多年,交情卻沒有隨著時空移轉而變質,「投緣」是一部分原因,真正讓丁鴻鈞肯深交這個朋友,是因為她真的對他無所求,完全沒有任何企圖。
林詩皓是他所見過活得最「自我」的人。
不是沒動過追求她的念頭,但是想想又算了;誰會願意找一塊比自己還硬的石頭來砸自己?別傻了!
「好啊,現在大人物到了,你是不是該起來行禮歡迎什麼的?」林詩皓大剌剌地靠坐上辦公桌。
「給你點顏色,就開起染坊來了啊?」丁鴻鈞繞過辦公桌,懲罰似的拍拍林詩皓的頭。「乖乖談正事,先看看這份資料。」他把原先自己正在看的卷宗遞給她。
林詩皓摸著頭瞪了大哥一眼,才將檔案翻開約略瀏覽一遍,不到三分鐘便合上卷宗。
「這塊地不錯,好山好水,房子蓋好記得替我留一戶。」
「就這樣?」手插在口袋裡的丁鴻鈞停止踱步,滿眼錯愕地望著她。「你對裡頭的土地持有人資料沒有任何意見?」
「很難纏啊,我知道。」林詩皓跳下辦公桌,往另一邊的吧檯晃過去。「可是對你來說都算不上什麼問題,不是嗎?」
她打開吧檯下的冰箱挑了罐海尼根;既然主人煩得忘了禮貌,她倒是不介意自己動手。
「是沒錯啦……」丁鴻鈞悶悶地吐出幾個字,絲毫不察他正在自打嘴巴,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好了,我不找你麻煩了。」嚴肅冷硬的丁總裁破天荒地表現得像個心事重重的少年,代表事情真的嚴重嘍!「這種屬下早該擺平的案子會一路提報到大龍頭的,我猜是那個……稱作徐太太的地主吧?」林詩皓大膽地假設著。
「你怎麼知道?」原本背對她的丁鴻鈞一下轉過身來。
「直覺。」林詩皓聳聳肩,灌下一口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