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又伸出了另一隻手,撈起浣兒掛在胸口的龍鳳翠玉捧在手心。「太好了,真是沒想到……太好了。」說著,熱淚漣漣淌落。
「娘……」浣兒哽咽得幾乎不成聲。
「只可惜,我怕是沒機會見到浣兒出閣的模樣了,」母親的一聲輕歎,瞬間擊潰了浣兒,淚水無法遏抑地氾濫而下。
「胡說,胡說,娘一定會長命百歲,一定會看到女兒出閣,說不定還能抱到孫子呢!」浣兒慌了,腦子一片亂哄哄,只想急著安撫母親,對於胡亂出口的話,早就不知所云。
「傻丫頭。」王夫人聽了破涕為笑,似真似假地責備。「還沒過門,就要娘看孫子了,羞也不羞?」
浣兒只是一徑地哭。「娘……」她的心,全亂了,哪還能顧到她方才說了什麼。
「磊兒,你真會好好待浣兒吧?她將來可是孤單無依,若是你欺侮了她,只怕她是無家能回、無處可去了。」她浯氣中憐惜無邊,卻技巧地向他索取承諾。
莫殷磊微笑地接下了近似威脅的要求。
對他來說,這可是頭一次遭人逼迫。自從他獨當巖葉山莊以來,沒人敢質疑他的為人。他好笑地想著。如今卻要向一位企圖保護女兒的老婦保證他的人格信用。
他無謂地勾起唇角。「娘請放心,莫殷磊一言九鼎。一定會照顧浣兒一輩子,不讓她受到委屈、無家可歸。娘如果不放心,就讓我跟浣兒以夫妻之名向娘親跪拜起誓,如何?」
王夫人沉吟一會兒:「雖是不太合禮教,但……權宜之計,只好如此了。」她挺訝異他會有這樣的提議。這孩兒看似深沉不馴,卻驚人地擁有體貼細膩的性格。
她抱著浣兒,眼神中混合著感激,和剛才對他近似咄咄逼人的歉意。莫殷磊也定定地回望她,交流著更深的諾言。
不多時,一位挺秀的青衣儒生帶著醫箱藥材迅速地從巖葉山莊別館趕至。還來不及開口說話,就教莫殷磊按到一旁的席位上當見證人,一句發言的機會也沒有。
就這樣,在王達、小月,和仍舊一臉莫名其妙的青衫儒生的見證下,莫殷磊扶著早已哭得失了方寸,只是直覺順從旁人擺佈的浣兒,一起在王夫人榻前向天地焚香起誓。
「我,莫殷磊起誓,對於吾妻浣兒,今生今世定傾全心呵護,不受委屈,若有違背,願受千刀剜心之苦。」
一頭霧水的青衫儒生此時受驚嚇地從椅子上坐直,眼睛大睜。直到此刻,他才明瞭莫殷磊對此事的慎重態度、非同小可。
不過,他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莫殷磊何時多了一個老婆出來的?真枉費他們兩人知交多年,竟將這件事瞞了這麼久。
此時,毫無預警地,王夫人突然倒了下去,浣兒尖叫一聲,緊抱住她。莫殷磊也迅速地移至床邊。
病情似乎在一瞬間猛爆,她開始急劇咳嗽,青衣儒生憑職業本能判斷出病人的狀況有變。
但就在青衫儒生想接手診治時,浣兒卻死抱著母親,不肯鬆手。見狀,他語氣變得嚴厲。「少主,把你的女人弄走。」想要跟閻王搶時間,一分一秒都不容浪費。莫殷磊當然明白,於是,他對浣兒狠心怒喝。「浣兒,我們在救你娘,別礙事。」
這一罵,似乎將她的心智喚回,她雙手一鬆,他立即箍住她的腰,將她抱離床邊。
莫殷磊抱著她,兩人身軀緊緊相貼,姿勢頗親密。不過所有人心焦著病人的危況,根本無心注意他們的動作。
浣兒虛軟地被莫殷磊環索在懷裡,下意識地靠著他汲取力量。
突然間,她發覺她自己一點也不堅強,她再一次被失去親人的恐懼深深擊潰。
看著母親痛苦的病容,她竟一點忙也幫不上……如此的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呀……「浣兒,你可以幫忙搗藥嗎?」此刻的她恍若浮木般地浮沉,但他低沉的嗓音穿破迷霧,穩穩地拉住她不斷沉溺的魂魄,她抬頭看向他,渙散的目光開始有了焦距。
緩緩地,她點了下頭。
「很好。「莫殷磊將浣兒推到桌旁。」這些藥搗好後,必須盡快煎煮,就由你負責。」
浣兒深吸一口氣,又點了點頭,便開始手上的工作。是呀!母親正需要她,她怎麼昏了頭了?
莫殷磊看她冷靜下來,便放手轉身和青衣儒生一起診治王夫人。
但是,王夫人卻一直不停地咳著,不論他們施予何種的治療,皆告無效。直到她咳出血、痛昏過去才停止。
在場所有的人被這死凝的氣氛壓得幾乎窒息。王達束手無策地擁著小月讓她埋在他懷中難過地無聲哭泣。
莫殷磊和儒生極有默契地以眼神交談,分頭搭脈、開藥,不發一語。
一旁的浣兒看起來則是全然的鎮靜,她的眉宇間絲毫不見方纔的狂亂,只是沉穩地親手煎藥,對於慌成一團的王達和小月,視若無睹。
莫殷磊一面全神注意著王夫人病情的絲毫變化,一面不時抬頭看著低頭專心煎藥的浣兒,眉頭忍不住微微一皺。
王家母女兩人的狀況都令他擔心。病人的身體急速衰竭,速度快得令他愕然,極不樂觀,最壞的推測恐怕是藥石罔效。煎藥的目的也僅是找個事情讓精神恍惚的浣兒集中意志而已。
他望向青衣儒生,發覺他也正擔憂地觀察著浣兒。儒生似有所感地回頭看向他,兩人用眼神傳遞著旁人不瞭解的無聲訊息。
今晚,是最後關鍵了。
第二章
當夜,果然如他們的預測,王夫人沒有撐過去。
事實上,在她咳出血昏過去之後,便一直不曾清醒。因此,即使在所有人不眠不休地看顧下,仍舊溘然而逝,但在她的嘴角卻若有似無地噙著一抹睡夢般的微笑。
浣兒一直維持著不哭不笑的表情,安靜坐在床邊,相較於忍不住伏地慟哭的王達和小月,她的平靜顯得奇異且突兀。
莫殷磊向儒生使了個眼色,儒生會意地領著兩個哭成一團的忠僕,準備打理王夫人的後事。然後他拉起浣兒的手.想將她帶到外庭。
浣兒立即顯出了抗拒的姿態,不肯離開,他索性半抱半拖地將地帶出去。
他的舉動惹來浣兒憤怒的掙扎。「放……放手,放開我、」只是他強硬的態度根本不受她撼動,直到他鬆手時,兩人已站在夜色裡。
浣兒在感到他的鉗制放鬆後,立即轉過頭往回走去,但是她的左手腕卻冷不防地被他伸手扣住。
她反射一甩怒道:「放開,我要回去陪著娘。」
他沒說話,只是堅持地扣著她的手,穩穩地拿捏著,傷不著她,也教她掙脫不開。
浣兒被他的霸道逼怒,抬起自由的右手洩憤似地捶打他的胸膛。「你抓著我做什麼?讓我回去陪我娘!」
「娘已經走了,浣兒。」他終於開口,雖然輕聲,句句卻是現實殘忍的提醒。
她霍然抬起晶亮的雙眸怒瞪他。「不關你的事,讓我進去陪我娘!」她重複著腦中唯一的念頭,執拗得反掌,一點也不在乎是否扭痛了自己的手腕。
他怕她的盲目傷到自己,乾脆一把攬住她的腰身緊貼他,不讓她動彈,一手扣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向他。
「聽著,浣兒,娘她已經走了,別再這麼幼稚、」他沉著嗓音責備,看著她的眼,刻意而且狠心地,確定他的一字一句清晰地敲進她麻木的思維。
浣兒不停地喘息著,被動地看著他,靠在他懷裡一他不動,眸中炯然的怒火漸漸微弱滅去,代之以濃重的水霧慢慢湧散開來。
「你……胡……胡說,娘只是……睡……睡……」她無法再自欺下去,語音開始破碎。原本麻木得近乎死去的靈魂,被哀傷孤獨漸漸侵蝕,傷口的抽痛逐漸加劇。
她不懂,他為什麼要執意撕裂她?他才發過誓不傷害她的,不是嗎?
她的胸口好痛、好痛,誰來救她?
「讓娘安息吧!別讓她走得牽掛。你忘了?你未來的日子注定要與我依附一生,我不准你再繼續折磨自己。」他溫暖的氣息環繞她,如救命甘霖似地撫慰了她的絕望。
強硬的字句,竟奇異地帶著令人安心的憐惜語氣。這是從那冷酷的男人嘴裡說出來的?
依附一生?好霸道。
她生氣地想對那個狂妄宜示的男人皺眉。結果卻化成串串淚珠,從她臉頰滑下,滴入他胸前的衣襟,消失不見。彷彿從她靈魂釋放而出的哀傷,被他一點一滴,無聲地盡數吸收。
抓著他的衣襟,貼附在他的胸口,浣兒竭力哭出她所有的絕望、孤單。失去了母親,她真的從此無依無歸。
堅實的雙臂沉默地環住她,慷慨地給予溫暖的庇護所。
暖和的力量從四面八方向她湧來,從皮膚漸漸滲入骨髓,滲入冰冷封閉的心牆。
她似有所覺地慢慢止住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