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醫生。」瑪俐紅著眼,眉頭皺成一個小山丘。「現在送到醫院已經太遲了,他走了。雖然提早了兩個月,但未嘗不是好事。
什麼話?雪茵真想敲爛她的腦袋,死了丈夫,她居然還說是好事。
簡直冷酷無情!
「我不管,我要送他去醫院,」雪茵無助地嚎啕大哭。「你這個壞心腸的女人,你把爸爸賠給我,賠給我!」
極度傷懷之際,不知從何處伸來一條手臂,將她溫柔地攬進懷裡。
「堅強點,這裡沒有一個人會比你好過,勇敢的接受事實,才能幫自己度過困境。」
雪茵愕然抬頭,適巧迎上麥克深送炯亮的眼。他的話如醒酬灌頂,澆醒了她惶惑茫然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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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耗傳回台灣,原已寒風飄搖的鄉下老家,這下更是愁雲慘霧。
雪茵的奶奶禁不住喪子之痛,幾次進出醫院,眼看時日也已無多。
趁著還有一口氣在,她倉淬將大女兒從台北叫回,仔理交代身後事,希望哪天兩眼一瞪,可以走得無牽無掛。
然而,幸運的是,她不但沒到天堂和兒子會面,身子反而逐漸硬朗,又開始有力氣和媳婦吵架鬥嘴了。
她們每次爭執的源頭都是雪茵,奶奶怪她太刻薄,才讓雪茵怕得不敢回來;她則抱怨雪茵吃她的、用她的、住她的,卻不懂感恩,拍拍屁股便一走了之。
除了她婆媳之外,村子裡尚有一位心繫雪茵的人,那就是季仲桓。
從她赴美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再到籃球場練球了,連全省高中聯賽也自動棄權。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突然變得沉默寡言,獨來獨往,而且用功得不近情理。
昨天,輾轉經同學口中得知雪茵因父親重病過世,不得不滯留美國一段時間時,他竟激動地跑到她家,向奶奶當面求證。
「那……她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說是後天,飛機早上十點會到中正機場,回到這裡大概也要中午以後了。」
奶奶邊說邊打量他,魚尾紋密佈的眼,不經意地加深了許多。
「這樣啊,那,謝謝您了、」季仲桓彷彿比中了頭彩還要興奮,一路吹著口哨,把單車騎得飛快。
哈!他終於要見到她了。
這個狠心的小女人,等她回來之後,他非逼問她那枚白金戒指到底是怎麼回事?
「季仲桓,」同班同學陳自強在大街的對面喊他。
「宜農的女生邀我們禮拜天一起到武姥坑郊遊,去不去?」
「沒興趣。」這陣子除了唸書,他幾乎不參加任何社團或聯誼活動,甚至連楚倩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陳自強望著他踐得二五八萬的態度,滿肚子不爽。
「屍什麼屍?「他何止屍,還是超畸型的怪胎。」旁邊的同學譏笑地:「但你就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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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舊金山。
雪茵大清早即收拾妥當,將瑪俐和肯尼送給她跟奶奶的大包禮物搬到客房,等候自告奮勇答應載她到機場的丹尼爾。
班機時刻是十點正,現在已經九點一刻了,還不見他的人影,真是急死人。
「渾小子,我送你去。」瑪俐脫掉圍裙,上樓拿了轎車鑰匙,又氣呼呼地衝回客房。
「不用了,我搭計程車好了。」雪茵對她餘怒未消,原先還堅持不肯接受她饋贈的禮物,要不是肯尼和彼得好說歹說,她只怕至今仍不願跟她說話。
尤其在看過她爸爸留下的字條後,她更是對瑪俐充滿疑懼。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來不及了,從這兒走到街上再——混帳東西,你總算給我回來了。」她話鋒一轉,立刻把矛頭對準甫進門的丹尼爾。
「對不起,別生氣嘛,公司忙得一塌糊塗,根本分不開身。」丹尼爾身後還跟著一名看似東歐來的男子。
「那你還答應送雪茵去機場?」
「事出突然,誰料得到嘛——」丹尼爾示意那男子幫忙把行李搬上車。「我讓李察送她去總成了吧?「他?」雪茵膽怯地超趨不前ˍ「他是我公司的同事,人很好,你放心,他保證會平平安安的把你送到機場,OK?」丹尼爾彷彿在打暗號一樣,朝李察眨眨眼。
雪茵想出言拒絕,但話到了回邊又吞回去,除非她要和瑪俐在車內度過尷尬乏味的半個小時,否則她便只得乖乖接受。
「記住,」瑪俐陡地牽著她的手,「高中畢業就必須馬上回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宣佈。」
雪茵表面上乖巧地點點頭,內心無比篤定的告訴自己,她再也不會回到這個沒有絲毫歸屬感的家了。
車子滑出偌大的前院,她的心也跟著五味雜陳。
她和李察初次見面,沒啥好聊的。途中她又不自覺地掏出那張爸爸給她的「遺書」:
雪茵,務必放棄所有財產的繼承。
父字
為什麼?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整整半個多月,雪茵始終弄不懂,為何她爸爸要拚著最後的力氣,寫這樣一張字條給她?
按照瑪俐他們的生活來判斷,她爸爸勢必留了一大筆錢財,才足以讓讓他們如此不知節度地揮霍。既然是她爸爸名下的財產,她又不是他唯一的女兒,為何不讓她擁有繼承權?
雪茵對財富不止看得極淡,還根本沒啥概念可言。
如果她父親不多此舉,她只怕永遠也不會想到去和肯尼他們爭著分家產。
然,既已提起了,便不免引起她的疑慮。她可以不要分毫,卻無論如何要弄懂,其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思及至此,突然百感父集,歎!拿了吧,還會不會到美國來都不曉得呢,怎麼去查?可,就此默然接受,又覺得心有未甘……
由車窗外望去,高聳入雲的市區只有一種顏色,茫茫的灰蒙,一如她如何也理不清的心緒,層層疊疊糾集一起。
李察將車子開得驚人的飛快,一路上他們沒有交談一句話,他似乎看出雪茵心情不好,很識趣地閉上嘴巴,認真完成任務地向丹尼爾交差。
九點四十五,總算抵達機場。
「你先在這兒等一下,我去幫你CHECKIN。」李察親切地說。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辦。」雪茵托運好行李,兀自拿著裝有機票、護照的皮包走往櫃檯。
這時候從右側擠過一群十一、二歲的小孩,其中一名男孩以狡黠的眼神向她獰笑。
雪茵不疑有詐,略略閃到一邊,沒想到他們突然蜂擁而上,將她撞倒,然後又一哄向散。
受到驚嚇的她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李察奔過來將她扶起時,才駭然驚覺她的皮包個見了。
「他們搶走了我的皮包,那群小孩子搶走了我的皮包。」她的臉慘白得像張紙,了無血色。
「裡頭有很多錢嗎?」李察也跟著張惶無措。
「不是錢的問題,是我的護照和機票,完了,我回不去了。」雪茵控制不住情緒,失聲痛哭。
「先別難過,我們到櫃檯報警,然後打電話給丹尼爾,補辦一份護照頂多個把星期,至於機票怕必須另訂了。但……也不必難過成這樣。」這會兒李察又表現得出奇鎮定,濃濃的東歐口音也逐漸字正腔圓起來。雪『望著他,若有所思地。「借我十塊錢可以嗎?」
「當然。」李察大方地給她二十元。
拭去臉頰上的淚珠,雪茵踉蹌挨到櫃檯,報了警之後,便急急打電話回台灣,可惜奶奶不在,接電話的是嬸嬸,她聽到她的聲音只冷哼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雪茵作夢也沒想到,今日這場意外居然迫使她滯留美國整整八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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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蘭的盛暑午後是一天當中最美的時候,斜陽向晚的黃昏尤其撩人,此時的夕陽彷彿一壺葡萄美酒,沿著兩邊天際緩緩傾注,逐次逐次以最優雅款擺的姿態,染紅半面蒼穹。
季仲桓站在火車站外很久很久了,直到所有的餘暉從他身上全數撤退,暮色一層一層謾卷雲湧,他仍舊無知無覺。
在光線微弱到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車站裡點上燦亮的日光燈,他才意識到她今天也許不會回來了。
恍然舉目四處環顧,車站裡的旅客已寥寥無幾,十點十分,真的已經很晚了。從中正機場回宜蘭,即使搭平快車也早該到達。她該不會發生什麼事了吧?
頹然騎上機車,滂沱大雨竟毫無預警地拍打下來,他沒有避雨的打算,木著臉,機械地發動引擎,往鄉間小路風馳電掣。
她在美國過得好嗎?
才短短十幾天沒見,他竟要命的思念著她。這種感覺像蜂蜜裡加了胡椒粉,很嗆、很難入喉,卻怎麼也忘不了。
他原已激越的心思陷入了更加躁動的混亂之中,久久難以平息。他要去向她奶奶要她在美國的電話,他要親自問她到底要不要回來?什麼時候?
機車穿過竹林,忽然一部救護車呼嘯著迎面駛來。
季仲桓忙按住煞車,瞪大眼睛,昏黃的車內,隱約看見雪茵叔叔垂頭喪氣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