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她下床套上棉質衫,甩門離開臥室。
出了房門,她踩著重重的步子到餐廳,拉開冰箱拿了瓶水,灌了幾口,然後頹喪地坐上椅子。
沒多久,她毫不意外聽見大門被人用力關闔的聲音,時間是深夜十一點四十九分,那是蘇灝第二次拿她的大門出氣了,卻是七天來第一回,蘇灝沒留下來過夜。
總而言之,昨天她真的氣瘋了!瘋到只想傷害蘇灝、看蘇灝難過,因為蘇灝用那麼傷人的問題讓她難過!他們兩人會不會是前世相欠?今生才這般互相折磨。
她不是不知道蘇灝在矛盾的厭惡裡,還莫名地在乎著她?!不是不知道問出那些蠢問題的蘇灝,心裡的難過沒少她幾分!
從「那件事」發生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年又七個月,她從沒埋怨過上天、從不去想那種事怎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可是昨晚,在蘇灝被她氣走後,她一個人坐在靜得讓她發慌的餐廳裡,首次埋怨起不知名的力量……
回想昨晚又有什麼用呢?紫築拿著畫了老半天仍畫不完的設計稿,發呆。
五點多了,蘇灝一整天沒打電話給她,今天他會來嗎?
就算是還債吧,也該有個限度,他們若要像昨晚那樣繼續下去,兩個人都會發瘋。
也許沉溺在罪惡感裡,不是件太健康的事,她覺得虧欠蘇灝,那她能怪誰虧欠她呢?老天嗎?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她也不願意。把自己當作還債的抵押品,根本是個錯誤的決定。
她是不是該終止這個錯誤了?
「老闆,李先生那個案子,橋聲說有麻煩,需要您幫忙。漢義企業那個案子,對方不服判決,確定要上訴,漢義的常董早上來電,請您回電。威和已經決定把明年的顧問聘約給我們,文總裁請您盡快跟他商討聘約。明天——」
剛踏進事務所的蘇灝,還沒進自己的辦公室,就對一路跟著他報告事情的助理不耐煩揮了揮手。
「讓我安靜十分鐘,十分鐘後,麻煩你端杯咖啡給我,我們再談。」走進辦公室,他將助理關在門外,無視對方一臉驚愕。
來回開了十數個小時的車,超過二十四個小時沒闔眼,他的感覺不光是累這個字可以形容。
他很久沒像昨晚那樣,徹底失控、完全沒有理智可言!
離開那棟大樓,他一路開到阿里山。時速多少,他根本懶得理會,只記得凡碰到高速公路的測速照相器,閃光燈就絕對不會放過他。
狂飆到阿里山上,從滿天漆黑等到人聲鼎沸的觀日人潮湧現。
太陽沒出來,他就站在觀日台上半癡呆的望著雲霧,懷疑著怎會沒多想就把車開到這個地方?
那一年,粱紫築大學三年級,參加繫上舉辦的阿里山系游。
那一年,剛從研究所畢業的他,陪家人出遊。他記得,那個早上太陽也像今天一樣,沒出來。
在這個觀日台上,他第一次遇見梁紫築、第一次聽見她獨特的嗓音。
他常想,假使梁紫築的嗓音沒太特別,那個早上他還會不會注意到個子嬌小的她?
如果她的聲音沒在低沉沙啞中,多了幾分黏人的磁性,他還會不會在聽見她喊著——「喂!大個子,你好心點讓我站你前面啦。」之後,轉頭看她?
那個不見太陽出現的早晨,個頭嬌小的她,把自己包裡得像團雪球,白色的羽毛衣、白色的針織長圍巾、白色的球鞋、白色的手套、白色的針織圖帽,一身雪白的她在五顏六色的人潮裡,像極了不小心從滿山雲霧分出來的一朵小白雲,落在擁擠的人群裡。
他才回頭,就被她抓走所有注意力,他帶著不確定打量她,不懂為什麼會有對顏色選擇如此絕對的人?純粹的白色,她一定是瘋狂喜歡那個顏色。他當時是這麼想的。
那時,她看他轉過頭似乎有些驚訝,趕緊指著她身後同系的男孩子,對他說:「對不起,我不是說你,我是說我後面這個大個子。」
他對著她的話,笑了。不自覺側了身,表示他願意讓雪白色的她站到更前面的位子。如果那個男孩子擋住她觀日的視線,他必然也擋住她的視線。
「沒關係。」她靦腆對他搖了搖手,「我站在這裡就可以了。」
他沒再說什麼,正打算轉回頭繼續等待日出,她身後那個男孩子,卻以發現新大陸的誇張語氣說:
「哈!小豬,我第一次看到你害羞耶。人家帥哥都願意委屈把前頭的位子讓你,你還羞什麼啊!看到帥哥,要趕快下手。小豬想找到人要,很困難的,所以每次機會都要好好把握。」那男孩子接著就將她往前推。
很奇怪,當時他對那個男孩子的話報以微笑後,竟極為自然的伸手拉住她的羽毛衣,將她拉往自己身前的位置。他的動作事實上是種冒犯、是平常的他絕不會做出的行為。可是那天,他卻覺得彷彿一切就該如此發生;他就該由那個男孩子將她推向他之後,完成拉住她的動作。
他至今都還記得那件白色羽毛衣蓬鬆柔軟的觸感,如同他對她的第一眼印象般——一朵小白雲。
等待日出同時,他無視身邊家人三雙好奇打量的眼睛,和她聊了起來。
「為什麼叫小豬?你長得不圓也不胖,怎麼得到這個綽號?」
「兩隻豬。」她答得迅速,卻十分突兀。
「兩隻豬?」他則是聽得困惑,看著她白色圓帽下露出的短髮層次分明,那黑亮的短髮與她一身雪白,在他眼中,已然是阿里山觀日台上最搶眼的對比。
「我的名字叫梁紫築,念快些聽起來就像兩隻豬。小豬是我真正綽號的分身,我真正的綽號是兩隻豬。都怪我老爸老媽糊塗,要取名字前也不多念幾次,害我從小到大都擺脫不掉兩隻豬的封號。」
「我們似乎同病相憐,不過我沒你那麼慘。我的名字叫蘇灝,一直到上國中,我開始跟同學玩梭哈、賭點零用金時,才被取了一個『輸了好』的綽號,每次玩撲克牌,同學就會起哄,喊著:輸好!輸好,看來我們都有很不用心、隨便給孩子取名的父母。」
他不用看就能感覺到,父母在不遠處丟給他的白眼,而他的妹妹小瑾則在旁邊笑得毫不含蓄。
「你人緣很差嗎?為什麼你同學都希望你輸?」她原望著日出方向的目光,轉移了。仰著一顆小小的白色腦袋,研究似的看著他。
「我不是人緣很差,是人緣太好。大部分同學都跟我很好,我幾乎跟每個同學玩過撲克牌,卻從來沒輸過,導致跟我玩過牌的人,全希望看我輸一次。所以弄到後來,只要玩撲克牌,就有一堆人圍著我喊:輸好,輸好!」
「你真的沒輸過一次嗎?」
「我輸過一次,在國中畢業典禮那天。輸給我們班導師,我忘了是誰起頭,總之,導師聽同學說了我的不敗紀錄,加上同學胡鬧,我跟老師賭了一盤,我輸了那一次。」
「你真的輸給你的老師?還是你讓他?」
對這個問題,他笑而未答。心裡其實很驚訝,不管是當時,或者多年後的同學會上,所有人都覺得他輸了那一盤是天經地義的事實。沒有人問過剛剛的問題,沒有人有過懷疑。他甚至沾沾自喜,得意自己的演技高超。而眼前這團剛認識的小白雲,居然看穿了他。
她真的看穿他了嗎?或者那個問題,只是碰巧被問出口的。
他們在觀日台上閒聊,直至等不到日出的人群逐漸散去。
最後他拋棄了家人,而她拋棄了同學,所有他們認識的人,全去趕塔阿里山小火車了。他們則是決定一起散步走回飯店……
一夜飛車、一整個注定要疲憊的早晨,蘇灝站在觀日台上呆望著沒有日出的雲海,回想——
想著他們在同樣地點的相遇、想著那些對白與畫面,同樣的山,不同的是眼前的白雲,不再像他們第一次見面那般潔白;同樣的觀日台,不同的是,他不想再愛她的心情。
不想再愛……表示現在的他,無能為力地仍愛著她,不然,他不會痛苦的問著那些教兩人都難堪的問題!
「叩叩。」敲門聲響起。
十分鐘,過得好快。他歎氣,厘不清的腦子,依然未見起色,還是亂。
「進來。」
助理端進一杯咖啡,放下杯子就說:「老闆,剛剛漢義常董又來電話,因為你說要安靜……」
「家新,我問你,事務所如果幾天沒有我,會不會倒閉?」
安靜了幾秒,助理才不安地說:「應該不會吧……」
「很好。橋聲手上的案子,你跟他說,他若是一個人再搞不定,可以開始準備辭呈。漢義的案子交給永芳負責,威和的聘約讓育天去談,我會先撥電話到威和打聲招呼。
其他的瑣碎小事,暫時由你全權負責。有緊急狀況,撥我的手機。我很累,想休息幾天,可能兩天或三天,沒要緊事盡量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