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禹立刻開心的轉過頭面對老人,對著老人說:「爺爺,你好。我是江翰禹,那位是我媽媽江似雲。」
一聲爺爺,讓輪椅上的老人激動得落下了眼淚。
「乖……」
翰禹伸手擦拭老人臉上的眼淚,體貼的說:「爺爺你說話不方便,我來說就好了。你是因為太高興才哭的嗎?」
老人安慰的看著聰明的翰禹,點點頭。
「我也很高興能看到爺爺,可是我不會哭,因為這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所以爺爺也不應該哭喔。」
翰禹試圖安撫老人激動的情緒,站在一旁的三個大人都對這個畫面未置一辭。
老人的頭點得更用力了,然而眼淚卻落得更多。
在他心裡,有太多太多的情緒,而現在行動不便的他,連表達自己的意念都不方便,只能任由情緒在腦海裡翻覆。
唐奕很突然的介入了翰禹跟老人之間,不帶絲毫感情的說:「我們該走了。」
聽見這話,老人試圖緊握住翰禹的手,著急的說:「留……下來……吃……」
唐奕絲毫不領情,依舊冷漠。
「不用了,我說過我們只是回來一下,這裡還是留給你跟你的女人吧!翰禹,我們該走了!」
翰禹很為難的看著爺爺與爹地,最後他很困難的做了一個決定,希望能顧全兩邊。
「爺爺,爹地還要去忙其他的事,我們下次再來看你,你的身體要趕快好起來,好不好?」
老人感動於翰禹的懂事,為了不讓孩子難為,他勉強點了頭也放開了手。
眼前的一切,讓似雲覺得無法忍受,因為現在的唐奕看起來就像個不折不扣的渾蛋。
似雲甩開唐奕的手,也走向了老人。
「唐伯伯,下次我再帶翰禹來看您,就算唐奕不來,我也會帶翰禹來,只要您不嫌棄我們,您好好照顧自己身體。」
「謝……謝你,一定要再來……看我,謝……謝。」老人祈求的眼光和一聲又一聲的道謝,讓似雲覺得鼻酸。
「我會的,您好好休息。」
說完,似雲拉著翰禹走出玻璃花屋,而唐奕也跟著他們出來。
※ ※ ※
車內沉悶的空氣持續著,似雲已經無法決定究竟該相信什麼。
是眼前這個對親生父親殘酷無情的唐奕,或是當年義無反顧地給陌生的她一份安定生活,溫和良善的唐奕?
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唐奕?
唐奕沉默的一路將車子開往離似雲公寓最近的一座小型公園,停好車之後,唐奕轉頭向後座的翰禹說:
「翰翰,等會兒你自己玩,爹地跟媽咪有話要說,我們會坐在那裡,好嗎?」唐奕指著車窗外,離兒童遊戲器材最近的一張長凳。
翰禹點點頭,雖有點猶豫,可是他依舊說出忍耐很久的話。
「爹地,我覺得你對爺爺的態度不好,不管爺爺做了什麼事讓你生氣,我還是覺得你不應該對爺爺那樣。就像我對爹地一樣,以後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對你那樣,因為你是我爹地。而且,爺爺在生病,你更不應該讓他傷心。」
唐奕歎了一口氣,他在翰禹面前確實做了一個最壞的示範。
「謝謝你告訴爹地這些話,我知道我做錯了。爹地會好好反省,對不起。」
唐奕很真誠的道歉,為自己錯誤的示範。
然而他一點也不後悔先前對他父親的態度,只是在孩子面前,他不想解釋太多。
「我們會去看爺爺嗎?」翰禹問。
「如果你想去的話,當然可以。」
翰禹微微一笑後,開門下了車,跑向兒童遊戲器材的方向。
唐奕轉而面向似雲,她完全不理會他,背對著他看向窗外的公園。
「很氣我?不想理我了?」
完全沒有回應──
唐奕不再說話,他下了車繞過車頭,打開似雲座位的車門,將似雲拉出車外。
她被動的跟著唐奕的腳步,因為唐奕緊握住她的手。
下了車,緩步走往唐奕先前指的那張長凳,沿途唐奕只說了一句話。
「等你聽完我的故事,再決定要判我什麼罪,好嗎?」
他的話裡有份不容忽視的深沉哀傷,似雲的目光這才落至唐奕身上,帶著濃濃的研判意味。
而唐奕此時的表情不再如先前般充滿武裝與攻擊,現在的他彷彿十分脆弱、彷彿背負了沉重的傷痛,這樣的唐奕讓似雲忍不住心疼。
她依然保持沉默,儘管心頭的情緒很多樣、很複雜。
陽光正烈,公園裡沒有太多人,因為今天不是假日。
儘管陽光刺眼,公園裡的綠蔭濃密得讓人感受不到難忍的熾熱,還有微風舒舒緩緩的在空氣裡游移。
如果不是情緒太紛亂,她會好好享受此刻的閒適。
真的,畢竟這樣的好天氣在台北的冬天裡,並不多見。
※ ※ ※
我們的故事,
就要在這裡劃下句點。
因為在愛裡頭,
我們終於有了另一段起點。
唐奕的表情很淡,淡得讓人看不出他的情緒。
公園長凳上坐著的兩個人各懷心事,唐奕的眼神落往遙遠的方向,看著他的似雲則滿心疑惑。在片刻沉默後,他很突然的開了口。
「我父親原本是個醫生,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就是個十分忙碌的人。醫生原本就是十分忙碌的職業,可是他不希望一輩子只當個醫生,所以他將所有的精力投注在他的事業上,從大醫院的主治醫生到開立一所醫院。」
「有了醫院後,他更忙於擴充自己的事業版圖,一直到現在你看到的永堂集團。我十五歲那年的一個星期天,記得那天是我父母的結婚紀念日。那天早上,我母親在電話裡跟我父親大吵了一架,我不知道他們吵些什麼,但話題不外乎是我父親在外面的那些女人,我已經習慣了。」
唐奕深吸了口氣,藉此平復痛苦往事帶給他的情緒起伏。
而似雲只是靜靜的聽著,她看得出來唐奕彷彿在努力壓抑著某些強烈的情緒。
「那天中午,我母親突然決定帶我到公司找我父親,我記得那天她穿了一件水藍色旗袍,那是我父親最喜歡的顏色。一路上她告訴我,我父親說他不想再繼續過這種爭吵的日子,他說外面那些女人只是我母親的想像,而我母親決定相信我父親。」
「我們到了公司,直接進了我父親的辦公室,結果卻看見了我父親正緊緊抱著一個女人,那女人就是你今天看到的人,她是我父親的秘書。看到那一幕,讓我母親完全崩潰了。她不再跟我父親吵,而我的父親面對我母親的沉默也無言以對。」
「接下來,我母親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狀況下,從永堂在高雄分公司的大樓中我父親的辦公室跳樓了。那是我人生最漫長、最混亂的一天,那天之後的一個月裡,我跟我父親一句話也沒說過。」
似雲聽著唐奕的話,不由得落了淚,她感受到唐奕話裡的深沉痛楚,也看見了唐奕眼角泛著的淚光。
霎時,她明白了唐奕的無情與冷漠,是源自於太過深刻的愛與痛苦。
對於這一切,她完全可以體會,唐奕經歷的每一分痛苦,就像她曾經歷過的一般。
是啊!她跟唐奕之間竟有這樣「同病相憐」的遭遇。
會不會當年的唐奕會選擇幫她,就是因為他們彼此的境遇相似?那唐奕在她身上看到的,究竟是江似雲本身,還是他十五歲的倒影?
他們是那麼相似,都有著同樣的恐慌、同樣失去親人、同樣不知所措……
上天跟他們兩個人,開了一個怎樣的玩笑啊!
似雲對眼前的一切,感到深刻的無奈與無力!
唐奕停頓了片刻,接著說:
「一個月後,我對我父親提出要求,我要他送我出國唸書,要他負擔我的生活所需直到我二十歲。二十歲之後,我會回台灣工作賺錢,將所有他花在我身上的錢還給他。他對我的要求沒有任何意見,也許是因為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吧。」
「到了美國後,我用所有的精力唸書,二十歲就拿到了醫學博士。別人都說我是天才,可是只有我自己清楚,驅策我的是一股強烈的恨。我恨我的父親,恨他的自私殺了我的母親。」
「我會選擇學醫的目的只為了報復,回台灣後他以為我會接手他的醫院,可是我沒有。我選擇了報社的工作,這讓他十分震怒,而這只是我報復的第一步。」
唐奕突然地靜默下來,他似乎在掙扎著什麼。似雲沒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等待。
良久,唐奕才由掙扎中回到現實,接下來他所要說的,他一點也不喜歡。
「從十五歲那年起,我就在等待,等待有一天我父親老了沒有體力,等待他來求我。前陣子我父親因為過度勞累中風,他托人找到了在美國的我,我立刻從美國趕回台灣,因為我等待的日子總算到了。」
「當我到醫院的時候,我父親已經恢復意識,他要求我接手永堂集團。而我告訴他,要我接手永堂集團只有一個條件,就是他必須跟那個女人,在我母親的墳前和我面前下跪認錯,然後發誓他們一輩子都不會結婚。也許是出於愧疚,我父親一直沒娶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