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我只知道我不想再當炮灰。」
提起我的小皮箱,我走出房門,沒有人拉住我說「我愛你」,安靜無聲地,我在一個有霧的清晨離開那棟宅子。
冷冷清清地,一個人走下山。路上露凝濕滑,好幾次險滑倒,到最後我是一路走一路哭,哭到快要休克,才從台北車站坐火車回家。
在車上哭哭停停,眼睛腫得超級難看,還被小孩子指著:「阿姨哭哭。」
看著那堆發黃的紙片,一時之間所有不想記起的回憶都回來了。低氣壓籠罩,我的心情陰暗起來。
「有沒有膠水?」
「你要幹嘛?」他眼睛一瞪。「黏回去?」
「對。」我從他的電腦印表機上抽出兩張影印紙。「要拼回去。」
在動手把「拼圖」拿出來之前,我頓了一下。「我們星期六要回我家對不對?你確定嗎?」
「一百個確定。」他認命地把膠水帶過來。「除非碰到天災人禍飛機掉下來砸到我之類的意外,否則我一定到。」
「你屬烏鴉的啊,專挑難聽的說。」我把膠水搶過來。
「實話啊。」他攤攤手。
「這是你撕的,過來一起拼。」
「幹嘛一定要拼?」他臉色變臭。
「帶回去給阿爸阿母看。尤其是阿母,她說要我弄清楚離了還是沒離。」
「那你是希望離了還是沒離?」
居然在這時候跟我講這種話,實在有夠欠扁的。傅太太很稀罕嗎?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當富家少奶奶的。
「我只要知道答案。」我狠狠瞪他。
他拿出戶口名簿,指著戶口校正的日期和裡面的人名。「你自己看吧。」
「我帶回公司影印再還你。」
「不用印,直接拿正本給他們看吧。」
「你說的喔。」我立刻把它收進皮包。
如果真的要花時間趴在地上黏那張紙,我的膝蓋和背一定會痛到死。現在可好,完全不需要擔心那些麻煩。回家之後泡個香噴噴的薰衣草精油澡就可以解除今天一整天的疲勞了。
「對,我說的。」他把破破的離婚協議書的碎片收回去。「好了,你可以去換衣服了吧。」
傅非朋從房外拎了一大袋東西進來,放在我腳邊。
真可恨,我還以為他忘記了咧。
「哎喲,你記得那麼清楚幹嘛?」有點咬牙切齒。
「快點去,我跟媽會在樓下等你。」他把我的手拉起來,袋子遞過來。
我看著他一身輕便,儼然是平日相同的穿著扮相,不過就是西裝和白襯衫,心裡覺得好嘔。不公平不公平,要上舞台當主角的不是我是他,怎麼要化成大花臉、穿紅戴綠的卻是我呢?
「你穿這樣下去?」好嫉妒,眼光充滿怨念。
「才怪,我去隔壁換。」他勾起手指,在我額前敲上一記。
「哈,是你害羞還是我害羞啊?」好吧,既然他也被陷害,那我就勉為其難陪他一下好了。
「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換。」他賊賊笑。
難得看到他有色色的表情。臉上好熱,還是不要跟他太靠近,等一下乾柴烈火一旦燎原,那我就賠慘了。
女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明哲才能保身哪!
「你還是去隔壁的好。」不然到時給傳令兵小蘇瞧見,他會很為難,不知道該喊我陸小姐還是傅太太才好。
「真的不需要替你服務嗎?」他被我推到門口,還回頭拋媚眼。
「不用!」真是夠了。
「可惜啊。」他假惺惺地悲歎一聲,大笑著被我踢出去。
看著那個袋子我就想歎氣,老太太她不整整我、不折磨我,心裡一定不痛快,居然丟這東西過來給我……
我不能爬牆偷偷逃回家去裝不知道嗎?
突然很想這麼做。
躡手躡腳溜到窗戶旁邊往外偷看——不妙,客人已經陸續到達,小蘇已經搖身一變成為泊車小弟。三兩成群,笑語不絕,完全不是可以讓我爬牆逃走而不會被發現的好時機。
好吧,只得認命。
我從袋子裡拿出一件紅色亮緞底色襯銀色繡飾的旗袍。真是眼淚卡在眼眶裡,不知道該不該流出來。這東西穿起來,再把頭髮往上盤,我就可以去競選中國小姐了。
我看是中國花市小姐啦。
真丟人,我連結婚那天都沒穿過這種鬼打架。啊啊啊。不過哀怨歸哀怨,衣服不換大概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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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了不知道多久,我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時,也忍不住豎起大拇指。呵呵,就算大塚今雨子再可愛,我還是堅信自己最美麗。
門上敲了兩下。「露露?」
「不是說好在樓下等我,這麼快上來?」我拉拉裙擺。
走了幾步才發現……哦,這旗袍真漂亮,旁邊分叉開得好高,怎麼看都覺得自己是長腿姐姐,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啊。
喜孜孜地,我走過去開門,然後把那雙三寸紅色高跟鞋套上。哇!美女也不過如此啊!對著落地長鏡裡的美女真是怎麼看怎麼得意。
「漂亮吧?」我轉一圈給他看。
傅非朋臉色古怪,一下紅一下青,站在門口一句話也沒有。
「幹嘛?哪裡不對勁?」我趕快到鏡子前面檢查一遍。
「她存心想氣死我!」他最後只吐出這句話。
「什麼啊?」
「你露大腿!」他衝過來扯了扯我的裙子,差點害我春光外洩。「你看,一個不小心就要走光了!」
「你說話就說話,幹嘛動手動腳的。」我拚命保護那微薄的衣料。
「你要穿它下去?」
「不然?」剛才逼我去換的人明明是他。
「換別的,幹嘛穿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拉開衣櫃。「你自己去選,別穿這種……總之,你自己看著辦。」
「我不換。」
他像被針刺到似的跳起來。「你非跟我唱反調?」
「我為什麼要換?她要我換我得換,你說換我就換,要是什麼都聽你們的,那我算什麼?讓你們耍著玩的芭比娃娃?」
「你總是聽她的,」他大叫。「你為什麼都不聽我的!」
「我不是肉骨頭,讓你們搶來搶去用的。」我冷著聲音說。「如果你的理由是這件衣服太暴露,會讓你的男性荷爾蒙大增,並且忍不住想跟每個看到我的男人打架,那麼,我很樂意體貼你,加一件披肩遮去肩膀露出的部分。但是高叉的裙子我剛好非常喜歡,所以我一點都不想把腿遮起來。」
他瞪我,惡狠狠的模樣,眼光還是在開叉的地方流連了好久。
「披肩在哪?」他最後說。
「袋子裡有吧。」我又回去照鏡子,自己盤髮髻還是第一次,真怕待會兒垮下來,那可就糗大了。
傅非朋把披肩從身後為我披上,我聽見他在歎氣。
「很嘔?」
「嘔死了。」這回他老實不客氣地承認。
「不過是一件衣服。」我失笑。看得那麼嚴重幹嘛?
「女人啊,你們永遠不懂男人在想什麼!」他誇張地喊了一句。
「你們是外星人。」我倚著他,鏡中映出兩人的身影。「喂,我們兩個看起來像不像是徐志摩和陸小曼?」
「不像,我沒戴眼鏡。」他非常實事求事。
「沒浪漫氣質的傢伙。」拐他一肘子。
「彼此彼此。」他隔著披肩咬我的肩頭,好痛!力道真不會控制!
「好了你,再不下去就沒東西吃。」我一心都想著下午吃到的好吃食物,今天真是餓壞我的胃了。
「你不是擔心她生氣才趕著下去?」他笑得很詭異。
「她生氣跟我有關係嗎?」
「看你自己覺得,怎麼樣都好。」
「我們能不能從後門摸過去?先拿一點東西吃吧,我真的餓得快發瘋。」
他對我眨眨眼,露出難得一見小男孩的淘氣神情。「走吧!」
「要先做壞事當小偷才跟你去。」我開出海盜條例。
「沒問題,包你滿載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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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吃了兩小盤,而且為了怕被人看到不淑女的模樣,我得小口小口地吃,而且還不能吃多,不然馬上就會變成「小腹人」。
在角落燈光陰暗的地方,果然可以做一堆的壞事。
即便之前是夫妻,我好像也沒跟他在大庭廣眾下這麼偷偷摸摸,連牽手都沒有。說來說去,那一紙結婚證書才真的是浪漫殺手。一旦從情人變成妻子,玫瑰花就從必需品變成奢侈品,不在特殊日子不要想看到它。
那麼我該堅持當陸小姐還是當傅太太呢?
正當我一邊吃冰淇淋一邊深思的時候,被老太太的眼線給逮著了。
「哎喲,我說這可不是露露嗎?」香噴噴的香水味兒像是不要錢似的,一古腦兒地倒在我鼻子前面。
癢癢的……忍住忍住,別在費太太面前發作。
「是呀,好久不見。」我努力地對她笑笑。「非朋,費太太。」
「啊,原來非朋在這兒呀……」費太太胖嘟嘟的臉抖了一下,小小的眼珠子轉向大廳的中央,燈光最強的地方。
我順著看過去。
啊。甜甜可愛的大塚小姐一身純白的和服,梳了公主頭,上面是紅色的蝴蝶結,腳下踩著木屐,怎麼看都像是日劇裡頭的待嫁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