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天起,祿兒就被她打發走了,那只是一個無辜而善良的小女孩,她不想連累她。現在,整個行獵別宮裡只有她一個人,冷清,但安靜。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她了,她終於獲得了心靈的平靜。不再彷徨,不再惆悵,然而,她為什麼又如此的若有所失?人生為什麼充滿了這麼多的矛盾和困擾?但是,她累了,在這解不開的糾結和牽纏之中,她選擇了放棄,臨走之前,她還是為她深藏的仇恨找了一個發洩的出口。夠了,她做得已經夠多了!是可以離去的時候了!
她打開一個隨身攜帶的小瓷瓶。那是西域一個喇嘛送給她的,據說是劇毒,起初她是因為好玩才帶著身邊,後來,這小瓷瓶就成了她隱藏的武器。有好幾次,她都想把瓷瓶中的粉末送到蕭衍的嘴裡去,但是她總是辦不到,現在好了,原來她才是它的歸宿。
她一仰頭,將小瓷瓶裡的粉末一滴不剩地倒進口中。瓷瓶滴溜溜地落到地上,滾了幾滾,又依戀在樂雲的腳邊不肯離去。
樂雲慘淡地一笑,原來你也和我一樣,總是戀舊的。哥哥,我替你報仇了,糧艙的那把火是我燒的,我成了千古罪人。但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為什麼呢?哥哥,為什麼呢?
火勢越來越兇猛,照著樂雲逐漸渙散的雙眸,既然戀無可戀,不如隨風而去。然而,她似乎看見了什麼,熊熊火光裡出現了兩個人的身影,他們向她飛奔而來。她搖搖晃晃的,但她仍感覺出了,其中一個人是冷姐姐,那是冷姐姐。
樂雲拚命想迎上去,然而她卻摔倒了,她邁不開步子。
冷無瑕一把抱住她,搖撼著她,她虛弱地一笑,說:「冷姐姐,別搖我,我好暈。」
冷無瑕噙著眼淚,查看著樂雲的傷勢。好不容易,她才從千丈崖撿回了一條命,死神的威脅怎麼又跑到樂雲這裡來了呢?她們姐妹還沒有好好聚一聚呀,為什麼,她總是遲了一步?
駱風撿起樂雲腳邊的一個小瓷瓶,拿在鼻前聞了聞。那是一種劇毒的毒藥,只可惜連他也分辨不出是哪一種毒,當然更是無從下手醫治了。
「這樣吧,帶到我師傅那裡去看看。」駱風建議道。
樂雲的神色越來越迷糊,她的頭也越來越沉重。從她握緊的手中緩緩飄下來一張紙。
冷無瑕將紙條小心地撿起來,那上面題的是一闋晏幾道的詞:
墜雨已辭雲,
流水難歸浦!
遺恨幾時休?
心抵秋蓮苦。
忍淚不能歌,
試托哀弦語,
弦語願相逢,
知有相逢否?
冷無瑕和駱風面面相覷。不明白樂雲的意思到底是什麼?
這時候,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急切地來到了他們面前。從糧艙一失火,他就知道是誰幹的了?他本來以為她的不忍心會讓她就此收手,卻沒料她的報復對像從他一個人身上轉移到了全建康城老百姓的身上,她已經被仇恨蒙蔽了心智了。
要不是因為他是皇上,拖不了身,他早就到樂雲這裡來了,他有預感,樂雲做了這件事情之後,下一個毀滅的目標就是她自己。
果然,他一來就看見了倒在冷無瑕懷中臉如金紙的樂雲。並且,他見到了從樂雲手中滑落的詞,「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那麼,她在臨死之前醒悟了嗎?她的心裡再也沒有仇恨了?
他從冷無瑕的手上輕輕接過樂雲,樂雲的臉上居然有一種難得的祥和,這個傻孩子,她被仇恨折磨得太苦了,「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
駱風不忍見蕭衍落淚,他拍拍他的肩說:「你是一國之君,還有許多人都需要你,樂雲就由我們來照顧好了。」
「不,如果不是因為我是皇上,我早就來了,樂雲也不會弄到如此地步,全是我的錯!」蕭衍痛苦地責備著自己。
「其實,你們誰也沒有錯,全是因為要為自己的親人復仇,只是,冤冤相報何時了啊。」冷無瑕歎道。說起來,只能算是造化弄人,樂雲的哥哥殺蕭衍的兄長在先,既而蕭衍又殺掉樂雲全家,現在,樂雲想殺死的是全城的老百姓。為了一己私怨,犧牲的是多少條人命啊。而且,這循循相報的冤仇還沒有了結,它還在繼續著。
「從現在開始,我一刻也不會離開樂雲,你們剛才說帶她去哪?我要一起去!」蕭衍堅定地看著駱風。世事滄桑,風雲變換,窮其一生碌碌為之,到頭來還不是春夢一場?
駱風和冷無瑕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雖然蕭衍曾經是他們共同的敵人,但現在,看他對樂雲的一片深情,他們也為之感動。如今,當務之急就是全力挽救樂雲的性命,其他的一切還是先放在一邊吧。
他們一行四人在薄暮中穿簷走壁,用最快的速度向駱風的師傅隱居的白雲軒趕去。城中的混亂還在逐漸擴散著,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行蹤,而蕭衍面對著這一切也是無動於衷。現在,對於他來說,還有什麼是比樂雲的性命更重要的呢?
只有片刻功夫,他們就停在一個清雅的竹屋前。竹屋在城中一個比較偏僻的巷子裡,混亂還沒有延續過來,此時看起來顯得特別的清淨。
駱風也不及通報,帶著他們一路走進竹屋。竹屋裡,那清瘦的老人盤膝坐在團蒲上正閉目凝思著,聽見響聲,他頭也不抬就說:「風兒,你怎麼還是這麼莽莽撞撞?」
「師傅,這一次是真有急事,我的一個朋友中了極深的毒。」駱風焦急地說。
老人突然睜開眼,目光炯炯地看著蕭衍和他懷裡的樂雲,打著哈哈說:「沒想到老朽這小小的門庭居然一下子來了兩位金枝玉葉。瀾兒,還不倒茶。」老人回頭吩咐著那大孩子。
「師傅?您知道這是誰?」駱風詫異地問。
「呵呵,九五之尊哪!」
「還請老先生援手醫治她的病。」蕭衍態度謙恭地說道,他也看得出來這個老人實有非凡的能耐。
「我看看。」老人這才拉過樂雲的手,給她號脈。漸漸的,他的神色越來越凝重起來,最後,他放開樂雲的手,搖了搖頭。
「怎麼樣?」三人同時問老人。
「實話說,我沒有辦法救她。」
「怎麼會這樣,您不是神醫嗎?她到底中的是什麼毒?」駱風追問著。
「她中的是西域一種極罕見的藏鈴花的毒,據我所知這世上還沒有人研究出它的解藥。我這裡有一顆天山雪蓮,吃一棵能延長她一年的壽命,我只能這樣了,盡人事聽天命吧。」老人搖頭歎息著。
「這麼說,她再多吃一顆天山雪蓮,就又能多活一年?」蕭衍的心裡燃起一絲希望,只要能續起樂雲的命,他就要想辦法來救他,他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克制藏鈴花的東西。
「話雖如此,也要看病人的求生慾念了,如果她一心求死,再好的靈丹妙藥也是無濟於事的。」他看得出,樂雲對人生已經是心灰意冷了,所以他才出言警告蕭衍。
「我明白,我會助她燃起生命的希望的,我們還沒有過過一天快樂的日子呢,她怎麼就能死呢?我不准她死。」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那也只因為未到傷心時。如今,蕭衍的聲音裡隱隱透出哽咽之情。
老人點點頭,拿出一顆雪白的藥丸,這是他珍藏多年的用天山雪蓮密制的解毒丸。這天山雪蓮極其難覓,他找了許久才只得這麼一顆,而樂雲的性命卻需要天山雪蓮來延續,那也要看他們二人的造化了。
樂雲服下天山雪蓮,呼吸漸漸平穩了許多,但是她的人仍沒有甦醒過來。過了今夜,如果她還不能依靠自身的頑強醒過來的話,即使有天山雪蓮續命,她也只能就這麼沉睡一生了。
夜色一點一滴從窗外散盡,攻城的號角聲響徹天地,城裡的百姓奔走相告,陳霸先的隊伍已經和北魏的軍隊交了戰,兩廂夾攻,北魏的軍隊死傷無數。建康城的危機轉眼就可以解除了,糧倉的損失實在算不上什麼。
當蕭衍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是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樂雲的動靜,現實一點一點蠶食著他僅存的半絲希望。
天大亮了,樂雲仍然沒有醒過來,她一點也不覺得這個世界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嗎?蕭衍悲哀地想。他輕輕抱起樂雲,向外走去。
冷無瑕追出去問:「你要去哪?」
「天山!」蕭衍堅定地說。
冷無瑕還想說什麼,駱風攔住了她,就讓他帶樂雲走吧,樂雲的希望在他那裡。
隨著城內城外呼天喊地的歡呼聲,蕭衍的腳步越走越開闊。他迎著春風大步向前走著,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在視線外,風中傳來他飄搖的歌聲:「世事多紛擾,誰人看得透?若能除名利,九天任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