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離奇的遭遇簡直讓他為之驚奇。
而且他不過滑行了數公尺,那密不見日的濃蔭早將適才差點奪他性命的貨車喇叭鳴聲,遮掩得一千二淨,他的耳畔只能聽聞潺潺的溪流聲、更惹靜謐的蟬嗚。
還有——
他挖了挖耳縫,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錯,他竟然聽到了一個女子的歎息……就在不遠方,他確定,就離他不遠。
這些接二連三發生的點滴,已經觸動了他那顆好奇又纖細的心。
他想知道那個洞是誰挖空的?難道是從前的原住民部落留下的遺跡?還是很久以前,一對相知相惜的男女,為了瞞著家人幽會,而造下的密徑?
突然,他覺得自己好荒唐,竟就這麼樣自個兒揣測了起來,不過他還是覺得充滿了異樣的興奮。這種興味是很少有的,他得好好感受一番。
還有,那聲歎息……傅嚴邊想著,一邊尋著聲音而去。
立定了自行車,穿過了一棵又一棵竹子,又幾度被那泥地的濕滑給打亂了腳步,終於,他看到了——那個背對他的女子。
她穿著一身白淨的衣裙,只是在那素雅的裝束上,明顯地沾了些廚餘的黃垢,更明顯的是在她的腰際上,有幾個駁亂的鞋印,那是誰留下的呢?
他不敢驚動她的歎息,她似乎若有所思。而他這個不速之客,豈有什麼合適的理由對她開口呢?
過了半晌,他已經躲在竹林中有一會兒了。
見那個女子始終沒有動靜,他頓時覺得有些無趣,欲再往它處探尋些什麼,卻在舉步離開的同時,聽到了那個女子自顧自地唱起歌來,那旋律響在他的耳裡甚是熟悉:
「什麼天地啊,四季啊,晝夜啊,什麼海天一色,地獄天堂,暮鼓晨鐘……」
傅嚴聽到那樣清亮又帶著些微沙啞的動人嗓音,而且她唱的這首歌,亦是他十分鍾愛的歌曲,他竟然忘我地跟著唱和了起來……
「Always together forever apart,Always together forever apart……」
小漁聞聲,像是驚弓之鳥般的止住了歌唱,驀地回頭驚喊道:
「是誰?你為什麼會在我後面?」
傅嚴被她這麼一問,也頓了頓,不再續唱,只是啞口無言地望著那少女的清麗臉龐。
她真美麗!
原本盯著她的背影良久,看著她垂至腰際的黑瀑,在幽暗的林深之處,閃動著細碎的光澤,就猜想她必定有著姣好的面容。沒料到她一個轉身,竟然讓他的心劇烈地震動了一下,此刻仍然有著餘震效應。
那裝滿訝異的眼瞳,黑白分明又流露著光采,凝脂般的細嫩膚質,襯上她驀然回首而略顯凌亂的披肩黑髮,更將她裝點得靈氣逼人。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傅嚴隨即又下了一個結論推翻了剛才的問句——她只能出現在這裡。
那麼樣脫俗清麗的身影,如一朵山谷幽蘭引人垂憐欲折,如一個初醒的春天,讓人拜訪流連。
傅嚴望眼欲穿的眼神,看在小漁眼中卻不是一種恭維,而是失態,而是無禮!
她不欲多加理會這個打斷她思索、附和她低唱的少年,她要走了。
連這個靜謐的小天地都有人要來與她分享,都有人來打擾她的平靜,那麼,她又能說些什麼呢?不走又欲如何呢?
「小姐,你別走啊……」傅嚴追著她,一個不留意,被地上漫布的青苔給滑倒了。
小漁止住了腳步,偷偷回頭一瞥,看他那股滑稽的蠢樣,留下一抹帶著些許輕蔑的笑意,又繼續向前走去。
傅嚴不死心地起身繼續追去,在她還沒來得及離開這片竹林時拉住了她的手,喊道:
「你別走啊!你看見我出醜,又讓我追得好累,讓我……」
「放手!」小漁甩開了他緊握的手,對這看來斯斯文文的男孩子有了不同的評價。她先聲奪人地說道:「是你打擾了我的獨處,你有什麼資格握住一個陌生女子的手臂,還不由分說地為自己辯白?」
「你的『獨處』?」傅嚴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甘地說道:「小姐,那是一片竹林,任何人都可以進入的,不是嗎?」
傅嚴好不容易平復了急奔過後的劇烈心跳,然而在與她敵視的眼神交會的片刻,還是教他有些「羞澀」。
是的,他意外地發現自己竟然感到有些「羞澀」,彷彿他不該被這美麗的女子注目,這樣的念頭是向來勇敢、不羈的他不曾有過的。
小漁見他回得如此理直氣壯,咬了咬唇,又回了話:
「你說得沒錯,那是一片任何人都可以進入的竹林,可是,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介入我『一個人的歌聲』,不是嗎?」
「你『一個人的歌聲』?」傅嚴對這形容有了些探究的意味。
「我唱我的歌,你憑什麼跟我一起唱和?」小漁直覺地說出了她的感覺。
「我也唱我的歌,你憑什麼『干涉』我不能和你唱和?」
「你……」小漁簡直為之氣結。
傅嚴連忙打了圓場:
「你別生氣啊,我承認我是糊里糊塗地闖進了這片竹林,可是我毫無惡意的,也不是要蓄意打擾你的平靜。
至於跟你一同唱和,是因為我也很喜歡你唱的那首歌,見到了同好,總有些得意忘形地唱了起來,你別誤會我……」
小漁聽到了他的一番說詞,看他也像是沒有什麼壞主意的打算,這才收起她的警衛心,舒緩了臉上緊繃的神色,只是她還是沒能放鬆地與他交談。
況且,她實在無心多說些什麼,她真的得回去了。
她沒什麼好口氣地對傅嚴說道:
「反正我也要走了,那片竹林你愛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傅嚴心急地朝那欲走的人影追問:
「小姐!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小漁沒有轉身,只是一邊走著,一邊冷冷地拋了句:
「沒有必要……」
「有有有!對我來說很重要!」
傅嚴打算跟她走一程,完全沒有顧忌到是否記得返歸的路。
「你別跟著我啊……」小漁怕自己的住處被他知道,刻意繞了路。
「你別那麼防我,我是附近大學的中文系學生,我叫傅嚴,也許我們可以做個朋友……」
小漁突然停下了腳步,充滿諷刺地說道:
「原來你是中文系的學生啊,沒想到讀了一大堆聖賢書,你的舉止行徑卻比起一個登徒子高貴不了多少……」
傅嚴不解地說道:
「為什麼你要那麼尖銳呢?」他試著求好。他知道她還是不打算跟他做個朋友,於是他姿態壓低地開了口:「我只是表現我的友善,表明我的身份,你怎能把我跟登徒子相提並論呢?」
小漁深吸了口氣,有些無可奈何地把她的想法說個明白,免得這人繼續對她死纏爛打。
「先生,你和我是不同世界的人,今天你我的交集是個再奇怪不過的巧合,我是山裡人家,是個沒讀多少書的女孩,你是大學生。再說,你這樣熱切地詢問我的名字,並沒有多大意義,而我趕著回家,卻是要照料我生病的父親,請你別耽誤了你的時間,更別耽誤了我的時間。
你晚歸可能沒關係,而我卻是有得好受的了。」
傅嚴不死心,語氣試圖溫和卻還是難掩急躁:
「你為什麼要說自己是『沒讀多少書的女孩』呢?我的表明身份以及我的追問,並沒有要貶低你的意思啊,你彆扭曲了我的好意,我只想……只想跟你交個朋友啊……」
「要了『名字』就能交我這個朋友嗎?」她問。
小漁見他啞然,於是停下腳步,正色對傅嚴說道:
「如果要到『名字』,就能交到朋友,那你也太低估『朋友』這兩個字的意義了。好,你要名字,我告訴你,我沒有名字,從小我的父母就沒認真給過我名字,他們只喊我『小漁』,而不叫我真名。既然我不算有名字,那麼我們是注定成不了朋友了!」
話才方落,小漁就拔步而奔,消失在午後四起的輕嵐間。
傅嚴聽她的話聽得傻了。她雖然像個被一下子刺破的透明泡沫,突然不見了,可是她的言語、她的身影,卻在他的心裡越發清晰。
小漁……小漁,這不就是她的「名字」!不是嗎!
第二章
傅嚴翹了星期四早上的《文學概論》,上了每半個小時一班的老舊公車,坐到了海岸公路上僅有的一站站牌。
然後再花了四十多分鐘步行,終於到了昨天誤闖入的森林路段。
他走得一身是汗,卻也掩不住絲絲的雀躍。他想他可以再次見到那個女孩,他想他一定可以的。
此時的他,難以顧及岡田徹中午接不到他下課會有多大的驚慌,總之他今天不要被任何事、任何人打擾,他一心一意只求更進一步認識那個女孩。
小漁、小漁,她說她沒有名字,可這不就是一個很動人的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