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女兒的眼神是多麼堅定,和她們重逢給了他重新活過來的力量。
從這一刻起,他要把這些年來累積的愛意與歉意,加倍償還給她們母女。他要傾自己所能給小漁幸福,給女兒幸福。
一個錯誤,他會用十倍、百倍的力量來彌補,!就算把他整個人都投入了,他也是在所不惜。小漁,等著!你等著!
她聽到他激動的剖白,心裡也漸漸動搖了。
她的父親真的回來了?這是否代表一切都有了新的轉機呢?
把母親交給他,眼前的他告訴她該這麼做,她該順從嗎?這麼多的問號,把她小小的身子壓得喘不透氣。
成人的世界,負載著太多她猜不透的秘密。
她的父親,那個令母親懸念多年、不願改嫁的男人,那個令母親遷鄉背井,徙居他處的男人,口口聲聲說著要她一分信任,她能給嗎?
傅嚴看著那雙不安的眼神,知道女兒仍然對他多所存疑,只是時間能夠證明這些的,他並不急於獲得女兒的認同。
畢竟,他們有最深的血緣牽連著,卻隔著一分尷尬的陌生。
眼前,他該好好想想,如何讓小漁獲得最妥善的照顧,這也是他目前最想做、也是惟一能做的。
小漁,你也要相信我,十五年過去了,過去這段沉重的往事、現在這場病痛的糾戰,都會過去的。
一定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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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東京——
汪萍站在一面及地的長窗前,她冷靜地看著天空,屏息等待李嫂的消息。
不久,李嫂來了,她恭敬地對汪萍行禮:
「夫人。」
汪萍沒有轉身,只是對著窗子說了句:
「怎麼呢?」
「阿邦去查過了登機資料,少爺跟岡田先生並沒有去上海,他們買的是直飛台灣的機票。」
「台灣?」
汪萍聞言勃然拍窗轉身,那震聲充斥著傅家大廳,李嫂也低下眼神,不敢多言。
「他竟然去了台灣?這事可信嗎?」汪萍疑道。
她不相信,都過了十五年了,這事還能有什麼差錯?
「阿邦說他親眼看了少爺和岡田先生上了直飛台灣的飛機……」李嫂膽怯的雙眼不知如何擺置。
汪萍沒料到傅嚴竟然會如此違逆傅予丞的「遺命」,這真的令她始料未及。
她知道他對那台灣女人還是念念不忘,這些年來費盡心神思慮就是想找到她,所以他處處與她為敵,對她安排的每樁婚事都執意拒絕,對她擺架子沉臉色,說話從未超過兩句。
可是,這十五年來那女人不是全無音訊嗎?難道這次前去台灣,是有了她的消息?他打算重挽舊愛不成?
「不行!她不能進傅家門!」汪萍咬牙切齒地說道。
這樣的女人,沒有背景更無出身,怎能入了豪門?
「夫人……」李嫂欲言又止。
汪萍掃眉看向她,不耐地說:
「你想說什麼?」
李嫂不敢直視汪萍,即使她是汪萍的心腹,卻仍是有種難以親近的怯懦。
「會不會……那件事……」她還是遲疑地不敢開口。
「你少吞吞吐吐!你不必顧慮什麼,就說吧!」她厲了口氣,走至沙發坐下。
李嫂跟了過去,即使鼓起勇氣說了,還是不禁壓低了音量:
「就是……少爺會不會發現遺囑不是老爺擬定的?」
汪萍一瞬間慌了眼神,她立刻回道:
「這事不要再提第二次,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知道的!」
關於這事,她有十足的把握不會有人知道。
當年她在遺囑上添了一條名目寫道:
吾兒傅嚴,不得以任何理由返歸台灣。先慈但能諒解吾之驟辭,傅家子孫惟可速速接掌事業,方能永保家脈。
遺囑一這麼寫下,縱使傅嚴再怎麼不甘,當時也容不得他矢口說不。這一切計劃得十分精密,除了她,只有李嫂知道。
「那麼……少爺也許找到那女孩了……」李嫂在口中唸唸有詞。
汪萍聽到這話心也一緊,她問道:
「當年你說,你派阿邦去打發她走時,她家正逢喪?」
「是啊,我就照你的吩咐叫阿邦給了她一筆錢,要她有多遠走多遠,說少爺不想再見到她了……」她直言。
「那她後來到了哪裡,你知道嗎?」汪萍追問。
「呃……」她低了頭說道:「你沒吩咐,我就沒追查了……我以為這事,就這麼了了……」李嫂說得很心虛,怕汪萍怪罪於她。
「這事一定有了新進展,不然傅嚴十五年都這麼過了,不可能無緣無故走台灣一趟的……」她心想一定是這樣的。她當機立斷:「我們也去台灣,找到了她,我會要她知難而退的。找不到她,我看傅嚴怎麼跟我解釋!」
李嫂忙點頭,立刻轉身去收拾行李。她知道汪萍心裡有算計不完的念頭,所以她做事總戰戰兢兢,生怕自己也讓江萍刺著了眼。
汪萍冷著一張臉孔,不發一語,她知道是時候把一切做個了結了。
然而,她並不知道,一旁附耳聽到所有經過的岡田弘也,那全盤瞭解的眼神比她更為深邃難懂……
岡田弘也靜靜地走過大廳,進了佛堂為傅予丞上香。
當他手裡捻香凝視著傅予丞的牌位時,卻激動得流下熱淚……
「老爺,你可以瞑目了,弘也一定幫你洗刷冤名!你的死,終於有了代價了……」
第八章
小漁走出病房,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向她的主治醫師辦公室。
當她因頭痛暈眩,身體虛弱得必須扶牆行走時,她看著前方白牆鏡面中的自己,不禁彎低了身子。
她撐著地面的手臂滿是紫斑,只是一低頭又落下了幾絲黑髮。眼中的淚水很沉重地滑落臉龐,但她仍舊站直了,繼續往辦公室走去。
她往門上扣了扣,一位白衣護士一開門看是她,急著攙扶她說道:
「江小姐,你剛做完化療,身體還很虛弱,趕快回到病床上休息……」
小漁沒有理會護士的攔阻,探眼望向魏醫師說道:
「醫生,我……能跟你談談嗎?」
她說話很困難,口腔黏膜發炎所導致的疼痛,使得她吞嚥食物的情形也不佳,整個人漸行消瘦。
魏醫師和婉地對她一笑,示意護士攙扶她在自己辦公桌前坐下。
「江小姐,你想和我談些什麼呢?」
小漁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脆弱,仰了仰頭要自己蓄積眼眶的淚水倒流。
「醫生,我……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這是她最關切的。一旦她棄世,念嚴怎麼辦?她那還年幼無依的女兒能倚靠誰?
「你現在不應該想這些問題……」魏醫師中肯地說道:「血癌在以前或許是無藥可治的絕症,可是以現在進步的醫療技術,任何血癌病患都有被治癒的可能。」
「那麼……」她斂緊眉睫說道:「我被治癒的可能有多高呢?」
「江小姐,我不能給你一個明確的答案,以醫學界的眼光來看,新藥隨時可能被研發,會有愈來愈多病人因為醫療技術的進步而被治癒……」
「醫生……你不必安慰我了。」小漁口氣虛弱卻堅強:「我只想知道,我的狀況到底有多糟……」
她已經化療了四次,到了一般的「鞏固治療」階段。
通常,如果此時沒有適合的骨髓捐贈者讓她做移植手術,她也就熬不過多少時日了。
因為發現得晚,使她錯過自體移植骨髓的最佳時機,親屬骨髓適合率有四分之一的機會,而她沒有任何一位親屬可以幫得上忙。
只有透過非親屬的骨髓,才能挽回她岌岌可危的性命,可是適合的機率幾乎是萬分之一,甚至數萬分之一……會有這樣的奇跡嗎?連她都懷疑。
上天從無寬待過她,又怎會在此刻為她垂憐呢?
一個悲慘的童年,一段毀絕的愛戀,難道還要加上一場打不贏的病戰、一個無人照料的幼女才夠嗎?上天才會放過她嗎?
魏醫師知道她掛念女兒,那個早熟的孩子曾經也來問過他,她的母親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這樣的天倫悲劇,總是一再上演,而他只能給予希望,其它的就要實身事外,保持自己的專業與客觀。
他說道:
「目前,我們聯絡的骨髓資料庫,都沒有適合你的骨髓,可是每天全球都有上千個至萬個人登最新的骨髓資料,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你的病情現在還沒有惡化,你要耐心等待,配合化療的進度,我們能做的一定會做……」
「是嗎?」她的語氣不禁顫抖,又問:「如果一直沒有適合的骨髓呢?我能活多久?」
她還是要個數字。幾個禮拜?幾個月?能有一年嗎?
她……還能再為他等上一年嗎?
「江小姐——」魏醫師抿緊唇說道:「如果你執意要知道答案,那麼對你的病情是沒有幫助的,我怕你知道答案後,會沒有了求生的慾望……」
「對我而言這個答案很重要,請你告訴我……」她幾乎是哀切地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