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怪事?」
「他說:『報告總經理,這習以為常了。五年來都只做表面功夫,跟哪一家公司採購的決定權,還是在董事會手裡。』我就問:『為何遲至今日沒向上報告?』他回答:『回總經理的話,那批董事若怪罪下來,我可擔待不起。』所以我就告訴他:『那麼你就得擔待起我的怪罪了。』順便報告李董您一聲,我親手乾炒一盤魷魚犒賞他了,原因是他知情不報、怠忽職守。」
「他是包董事的孫子啊!」李介磊皺了皺眉。
「他是包青天的孫子我照樣請他走路!」李富凱冷冷地道:「那些回扣不是坐地分贓、中飽私囊,就是有人掛參石的名去賣人情。所以我說要改很難,除非他們一個個『入土為安』。積習難改,我更是無能為力!」
「總不能把他們一個個捉來活埋吧!」李介磊笑著說。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著。你請我回來是要整飭公司的,我只管好我分內的事,所以你愛東拉西扯的跟人套交情,把『參石』毀成『一石』也無關我痛癢。」他雙手撐在頸項後,滿口不在乎的說著。
李介磊笑意盎然地看著坐在身旁的孫子,也不表任何意見。「蘇黎士那邊情況如何?」
「再好不過,有克霖頂著。」
「他穩嗎?」
「當然穩,走起路來至少不會摔一蛟。」他意有所指的貶道。
「儘管你把他們批評得一無是處,但董事們及高階主管都紛紛稱讚你,說你夠稱頭。」李介磊揀了些甜頭想安撫孫子,怎科他一點都不領情。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他們還真會見風轉舵,」李富凱臉上泛起諷刺的線條,嘲弄地道:「叫他們省點力,免得沒力氣爬進稱頭的棺材裡。」
「你這目中無人的小子,把我也罵進去了?你還真會損人。」儘管李介磊語帶譴責,但那股笑意卻是直浮嘴角。
「沒那回事!」李富凱矢口否認。「抱歉我說過火了。十分鐘早過,你到底想談什麼?如果是相親的話,那就甭談了,我沒興趣。」
李介磊強抑下失望的表情。「沒的事,只想勸你搬回天母住,你那些姑媽們也想再看看你。」
「我覺得新店老宅比較保險。」
「那裡一路行來的交通情況很不順暢,又沒人照應你──」
「但空氣新鮮、綠意盎然,沒有一堆吱吱喳喳的女人的叨念聲,而且天母在北,新店在南,南北對峙,距離甚遠,是再好不過的方位。」李富凱強詞奪理地大發謬論。
「那我派些僕人給你。」
「請他們伺候閻羅王去!」
「我弄一輛跑車給你開,porsche986如何?」
「在台北開porsche?我開到海裡還過癮些。」
「那benz呢?或bmw?」
「我不開車。」
「外加司機?」
「叫他去死!」
「你莫名其妙!」
「對極了!」李富凱黑眉一聳,薄唇一咧,露出白森森的牙,一副挑釁樣,接著腳跟一轉,就跨開長腿要走出去。
「我叫老戴送你一程。」
「我又不是上西天,多此一舉。」修長的人影就消失在門後。
李介磊氣餒地搖搖頭,不願怪罪孫子,富凱不願回他的屋簷下安居也不是沒理由,除了他這老頭自作孽外,只要璦玫還是住在那裡,他這把老骨頭是不用奢望富凱跨進他家大門一步的。
※※※
羅敷眉開眼笑地和採購部的蔣玲一道走進地下室的餐飲部,準備填飽肚子、祭祭五臟廟。
「小敷!快看!」蔣玲低聲催促:「鄔昱人正在盛飯,你要不要乘機和他打聲招呼?」
「不要!上回竟把我擠出電梯,平時一副斯文樣,一到非常時期就露出馬腳,那麼表裡不一的人。」羅敷掃了一眼西裝筆挺、帥勁十足的鄔昱人後,轉頭拒絕道。
「別這樣,我陪你去。」蔣玲說著便拉著羅敷走到自助餐櫃前,把她丟在那兒,自己則繞到另一側舀湯。
羅敷不甚愉悅地拿著餐盤站在鄔昱人身後悶不作聲,大概足足有二十秒之久,她都沒動手夾菜。突然間,頭頂上傳來一陣不耐煩的雷鳴,彷彿春雷乍響,轟隆地將她打醒。
「對不起,請讓讓!」
熟稔、傲慢又低沉的聲音教羅敷迅速抬起頭,大眼汪汪的望進了一對盛滿怒意的黑瞳。
「是你!」
對方嘴一撇,便說:「是我!沒錯。而且我很餓,你一逕兒的佔著茅坑不拉屎,光瞪著菜餚就會飽嗎?麻煩你讓路。」
「你──」羅敷氣炸了。扭頭便噘著嘴,硬是堵在他面前,慢條斯理的夾起菜,遏制自己不去回瞪那個依舊穿著白運動衫的李富凱一眼,旋身朝餐桌走去,心中還念念不忘地怒叱,「大木頭!」
己舀好湯的蔣玲眼見一臉鐵青的羅敷向自己走來,忍不住的問:「怎麼了?」
「沒什麼,倒楣撞上一個冒失鬼。」羅敷坐下來,強忍不去轉頭看那個姓李的傢伙。
然而年輕氣盛的她總是沉不住氣。不及一分鐘,還是將食堂四下巡一圈,才發現他根本沒留下來,只是盛了便當走了。她的心裡頓時湧上失望與鬆懈的矛盾心情。
※※※
下班時,羅敷背著包包,垂頭喪氣的跟隨人潮在如虎口的人行穿越道上穿梭著,繞過一個黑騎士與他的鐵馬,側身擠過一輛賓士的車尾與裕隆的車頭所形成的「一線天」峽谷,閃過一輛緊急懸崖勒馬的計程車,終於來到公保大樓的正門前,等待花園新城專車。
整個下午,她百思不解為何自己的腦子裡都是那個大木頭的影子。他粗魯、木訥、小氣,不俊俏、不討喜、不解人意,成天吊兒郎當的懶散勁兒,怎麼自己還是對他念念不忘?
歸納出木頭的缺點後,她又強為他辯護。大概是因為他人老實、節儉、不扯謊、自尊心強,又不愛跟女人搭訕的緣故吧!
其實,若真把鄔昱人和李富凱放在她眼前,她寧願挑李富凱這種冥頑不通的對象,嫁這種人才會安穩一輩子,因為他夠小氣,不會打腫臉充胖子,日子雖會過得平淡,但絕對有保障。
想著他,羅敷不禁嫣然一笑,其實他人也長得不難看,濃密的眉毛呈對稱一直線,不像有些人是左右不齊;鼻子也是滿直挺的,下巴堅毅方正;唯獨他那一張嘴讓她沒來由的不舒服,他的唇太寬、太薄、太──性感。可能嗎?這種木頭竟會有一張廣告男模特兒的嘴,怎麼瞧都不太具說服力。
她陷入思維時,專車就風塵僕僕地從遠處一路顛過來,吱嘎一長煞車聲便停在她佇立的人行道前,門陡然「叭噠」一開,教羅敷倏地清醒,忙不迭的爬上車,挑了一個右側雙人座便坐了進去。
當司機先生發動引擎上路時,她身邊的位子也因另一名乘客的重量而凹陷下去。身旁的人似乎是個大個子,他的長腿置於狹小的空間裡,帶給羅敷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所以她朝向右車身挪了一下,讓出些許空間給他。接著側頭瞟了一眼毛絨絨的大腿,及腿上那條白色網球褲。
那條褲子很眼熟!
她好奇地偷偷以眼角往上一瞄,怎料褲子的主人也正微側頭盯著她瞧!
「又是你!」羅敷忍不住喊了出聲,半秒後才意識到自己的音量過大,急忙以雙手摀住嘴、瞪著他。
「不錯,又是我。」對方無辜地眨了一下睫毛,望著羅敷可愛的雙頰因震驚而頓時轉為酡紅。
「怎麼會在這兒?」她鬆開手問道。
「回家啊!」
「回家?你也住在花園新城?」
「不可以嗎?難不成就只有你能?」他低啞著嗓子反問。
被他這麼一問,羅敷只好低著頭、垂下眼眉,悶聲地道:「你當然能。」
李富凱饒富趣味地盯著眼前這個五官細緻、身段姣好、略有古風的女孩,被她天真爛漫、豐富又有趣的表情吸引。很顯而易見的,她已盲目地將他歸類為土男人族群,這倒是一件破天荒的罕事。不過他不打算費唇舌去改變她的想法,反正對小女孩產生不了興趣,逗她玩玩,無傷大雅。
「對不起,我這個人就是口拙。」他語調呆板,硬生生地賠罪。
羅敷一聽到他在道歉,眼睛就張亮起來,轉頭對他嫣然一笑。「不,我也有錯,我太自以為是了。」
他整張臉沒有表情,心中卻因羅敷突如其來的妍笑而猛然搖撼。良久,右眉才微微一聳,然後漫不經心地問:「你不是要我請客嗎?」
「不用了,我只是開你玩笑。」羅敷不敢再叫他請客。
他斜睨她,試探的問:「就讓我請這一次?」
「真的不需要。」
「真的?」
「真的。」她鄭重地點頭。
「好。你喜歡吃什麼?」他根本無視於她的婉拒。
「我喜歡──」羅敷一時不設防,順口要去回答他的問題,等到脫口而出時才恍然大悟,驀然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