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學、國中、高中至大學,羅敷最痛恨的一件事,便是自我介紹,甚至於就業面試時,也逃不過那一句──羅敷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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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五十五分。
感謝正值暑假,交通擁塞的情況稍微改善。羅敷不時低頭瞄手錶,慌張、踉蹌地緊跟在同事腳踵後,一如成群急湧的沙丁魚,迅速地鑽入參石國際企業大樓,兩步並做一步地衝向四座可搭載二十名乘客的大電梯。大夥急得焦頭爛額,人是愈來愈多,偏就沒有一座電梯下來。每個人皆心懷鬼胎地將公事包擋在胸前,揣度哪一座電梯會先下來,以便瞄好準頭,搶得先機。
四、三、二、一。叮!
鈴聲一響,電梯門赫然地在羅敷眼前大開,她根本不用勞動施力,就被擠了進去。她站在角落,手接著鈕,看著蜂擁而上、拚命想擠入電梯的同仁,於是好意地往門邊靠,以方便其他人移動,就在她無暇留神之際,竟莫名其妙地被人用屁股一頂,頂出了電梯。她還來不及站穩,就瞥見了心儀多時的白馬王子──鄔昱人,而用屁股將她頂出電梯的人就是他!她眼睜睜地看著對方丟給自己一個抱歉的眼神,電梯門就緩緩地關上。
羅敷自認倒楣地歎口氣,決定了一件早該做的事──爬樓梯。
也唯有在造極燃眉之急的時刻,羅敷才會謝天、謝地、謝自己是「下層階級」。因為走五鬼財運而發的老闆是個頗迷信的老頭兒,他堅信「四」不吉,所以才將四樓分派給無營業利潤、卻不可或缺的行政部門,舉凡人事室、會計部、稽核室、電腦資訊室、檔案室、公關室、採購部、物料室、總機等,全一古腦兒地被塞入將近四百多坪的第四層樓,好險面積夠大,能容納下這麼多五花八門的部門。
羅敷爬過一樓的參石證券交易所、二樓的參石外匯部、三樓的參石期貨交易所後,終於氣喘如牛地靠在安全門邊──安全上壘!
參石企業規模雖大,但再好的公司總也免不了會有為人詬病的政策,不過談起它最善良的施政,莫過於「三不」──不打卡、不扣錢、不惡性加班。但是一旦遲到被逮,後果卻相當嚴重,不僅影響個人的年度考績,也會連累到上司的聲譽,就是這條連坐法狠了點。
「早安!」她大喘一口氣,對著其他部門的同僚打招呼,然後筆直邁向盡頭的人事室,打開防音效果絕佳的玻璃門,走近自己的小辦公桌前,摔下懸掛在肩上的包包。
「早!羅小姐,麻煩你將上午十點第一批面試人員的履歷表準備好後,送進我的辦公室。」話甫落,年過四旬、身段中等、稍胖的人事經理安先生已端著一杯茶,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羅敷順手梳攏及背的長髮,用個大夾子固定髮束後,便擱下其他事,先行處理安先生的指示。
截至今日,羅敷自認是位相當幸運的私人秘書,因為個性嚴肅的安先生雖然行事一板一眼,卻從不佔下屬的便宜,舉凡倒茶、買午餐、繳電費、跑銀行等瑣碎小事,他都自己親手做,從不麻煩羅敷。
這讓羅敷與十四、十五樓的高級主管秘書相比,是自覺有尊嚴多了!
至少安先生不會因為天空下了一場滂沱大雨後,一進門就丟一把濕漉漉的傘給她摺。這大概就是薪水少人一半,但尊嚴多人一倍的好處吧!
羅敷將整理好的應試履歷送進安先生的辦公室後,旋身朝豪華的會客室走去。兩年半前,她也是在這裡接受安先生的面試,那時她一共寄出五封應徵函,其中三家通知她去面試,約談後的結果皆被錄取。而她之所以挑上參石,並非看在廟大菩薩靈的份上,而是因為安先生是當時三家公司裡,唯一沒脫口冒出「那四個字」的面試主管。
十點時。
應徵人員陸續出現在羅敷坐鎮的招待室內等候。
她嫻靜地端坐桌後,面露鼓勵的笑容,看著五位男士的動靜。
從羅敷所在的位置數起,第一位男士緊張地猛調整領帶,第二位則拍拍衣袖,第三位閉目養神,第四位靦腆地跟她笑了一笑,第五位則仰頭瞪視天花板、雙唇唸唸有詞地蠕動。
十一點。
門口出現了一名東張西望的男子,他身穿一件沒牌的白色運動衫,下著一件鬆垮垮的短褲,足套一雙網球鞋,雙手吊兒郎當地插在褲袋內,人雖長得高頭大馬,但他一副滿不在乎的德行與其他穿戴整齊的應試者相比,簡直難登大雅之堂。
羅敷對他皺了一下眉,不吭聲地對他舉手招一招。
對方狐疑地左右瞄了一下,才伸出右手、豎起大拇指,對著自己的鼻尖一出,原本緊眠的薄唇頓時形成一個o字型。
她重重地點了頭,張嘴無聲地念道:「就是你。」
他辨識出她的唇形後,才莫名其妙的跨進招待室,來到她桌前,俯下身輕聲詢問:「你找我?」
她亦是壓低音量說:「別人面試時都是竭盡所能地穿戴整齊,你穿得這麼『休閒』,第一關就過不了。你趕快回去換件衣服吧!」
他露出一個愕然的表情,悶不作聲地盯著她姣好的臉蛋,半晌後才定神說:「你這不是以貌取人嗎?」
羅敷也愣了一下,有點氣不過的說:「我是好心勸你,若你不領情的話,就當我沒說過。」
他雙手插在褲袋內,思索片刻。「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以為敝公司只是純粹在徵才。」
「也是、也不是!還有提醒你一點,你應該說『貴』公司,而我說『敝』公司。『敝』公司教條、規矩一大串,除了『徵才』外,我們還徵『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她調侃地回道:「這樣吧!我幫你重新安排一下,你明天再來。你叫什麼名字?」她隨手翻動桌上那疊履歷,想調出他的資料。
對方猶豫多時,一逕地盯著她翻動履歷表的手,隨口說:「我沒寄履歷表。」
羅敷抬眼無奈地順口應了他一句,「那你來幹嘛?」
「來看看。」他說著真的就旋身轉一圈,也看了一圈。
羅敷歎了一聲,「你是第一次找工作嗎?」
「不,若勉強算的話,這是第二次。」他據實以答。
羅敷咬著下唇,雙目揪著眼前這個老實的男子盤算著,心一橫便建議他,「這樣吧!看你人滿老實,我就給你一次機會。這裡有一張多出來的表格,你先填吧!」她拿出紙、筆挪過去給他。
他沒動,只是瞟了一下表格,溫溫吞吞地說:「我的國字很難看。」
羅敷見他露出一副小學生的模樣,安慰他道:「你放心。我不是小學國語老師,不會打你手心的。你快填吧!」
他又是猶豫半天,才鼓足勇氣握筆寫字。
羅敷沒見過這麼怕寫字的人,又不是要他扛步槍上戰場跟人廝殺。
不消片刻,羅敷便徹底瞭解了原因。只見他一筆一畫地刻著鋼板似的埋頭書寫,她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心想他的字豈只難看,簡直會令國小老師抓狂,說他的字能當武器殺人是一點也不為過。
羅敷一逕低頭不語,佯裝沒瞧見,不過眼角還是不由自主地瞄到那只握筆活像抓著雕刻刀的手,一橫一豎地刮過紙面,所發出的聲音教羅敷全身沒來由的起著雞皮疙瘩。
驀然地,他一抬頭就冒出一個問題:「保齡球的『齡』怎麼寫?」
羅敷快速地以眼掃過那張表,見他的筆停在興趣欄,便不發一語拿起筆,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下一個兩寸大的「齡」字。
他不時揮動筆桿困惑地研究著,然後恍然大悟地綻放出一個赤子般的天真笑容。「哦!就是年齡的齡嘛!」然後低下頭繼續刻他的「鋼板」。
這時有一名應試結束的男士從會客室走出。
羅敷有效率地拿起下一位的履歷,喊了一個名字,起身領那個名字的主人進入會客室。
當她輕關上門,走回原位時,卻發現刻鋼板的人已不見蹤影,只剩下那張表格平攤在桌上。
她好奇的拿起那張履歷表研究了一秒,臉色頓時刷白,氣得快暈過去。
姓名:李富凱聯絡地址:鵲巢出生日期:沒你的事電話:那麼長!只有上帝才記得住!
出生地點:不告訴你學歷:中華民國國小沒畢業身高:比你高語言能力:除了國字不會寫,其他一等一!
體重:比你重申請工作:參石總裁髮色:天下烏鴉一般黑嗜好:網球、保齡球目色:小姐!你色盲嗎?
剩餘幾欄都是空白的,他還真是有良心!最後還在應試者簽名處用筆刻出兩個斗大的「謝謝」。
氣得羅敷雙手一緊,就把那張表格揉成一團,心想他竟然這樣捉弄她,簡直不識好歹,下回若再碰著,非把那個笨呆子生吞活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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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晌午,那個老實頭還當真出現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