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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關雅

  「你還是沒原諒我。」老人的眼神倏轉黯然,歎了口氣。

  「你我之間根本談不上恨和原諒!我只不過是記取教訓而已,若今日你我之間已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時,我不會單單發個牢騷就了事。難道就只准你可以嘮叨?」

  「那就少在我催你結婚的時候,搬出這麼多廢話!」

  「我只是不願意再看著自己的骨肉步上我的後塵。」

  「那麼羅小姐的事──」

  「我解釋過了!她太年輕,做事莽莽撞撞,又不懂得權衡輕重,光靠辦事能力強是行不通的,你把她調上來,只會逼得她遞出辭呈。」他不耐煩的打斷老人的話,心知他這回又要從中撮合,但他自有考量,若羅敷真能適應林副總的行事方式,他不會剝奪她晉陞的機會。

  然而李介磊心裡想的和表面上說的,卻完全是兩碼子事。以他孫子強硬派的個性,真要磨鏈一名員工時,還會怕逼得人辭職?分明是捨不得見那丫頭吃苦受氣。

  「對不起……」鄭月美目視他們走近,趁著空檔插話進去。「總經理,人事室送來兩份簽呈,您是否可以過目一下?」她已漸漸摸透總經理的脾氣,只要她工作認真、態度積極、有話直說,絕對可以贏得上司的認同。

  李富凱蹙眉盯著鄭小姐手中的文件,身子晃了一下,好久才說:「你先將簽呈擱在我桌上,等我開完會再親自拿下去給安先生,順便跟他討論一些細節。」

  ※※※

  李富凱獨坐餐廳一隅,一口仰盡苦澀的龍舌蘭,回憶一周來自我折磨的情景。為了避開羅敷,他刻意調整上班時閒,減少跟她面對面的機率。每天下午五點整,他會站在辦公室的玻璃牆前,俯瞰那纖細的人影踏著曼妙的步履,躍下廣場的階梯,直目送她的背影在轉角處消失後,才依戀不捨地收回視線。

  星期一。

  她穿了一件可襯托出她細嫩肌膚的鵝黃洋裝,頭髮自然散落於背脊,教他不禁憶起沉醉在她髮香的滋味。

  星期二。

  她較平常晚了半小時才步出大樓,穿了一件短袖襯衫及長褲,疾步走進對街的一家麵包店,不消一分鐘,就見她啃著麵包朝車站走去。

  星期三。

  靛藍的弩蒼因霸道烏雲的掠奪強佔而霎轉陰暗,原應直落的雨被不解情的風吹得亂了緒。狂亂的雨點不大也不小、不遽也不慢,但卻失去了方向與定性。即使人撐了大傘,還是會被淋得一身濕透。她以一隻大包包頂在頭上抵擋雨勢,跨過積水成灘的廣場,小跑步的衝下了階梯,躲進了對街的騎樓。因為騎樓上儘是一片黑壓壓的頭顱,擠滿避雨的人潮,於是她便在雷達眼上消失了!他只冀望她別感冒才好!

  星期四。

  她步出大樓,才走了幾步,就停駐廣場前良久,她抬起右手肘,自口袋裡掏了樣東西,忽地肩頭便是一聳。一會兒,經過他努力的觀察與推敲,才恍然悟出她正打著噴嚏,而且還一連聳了三次肩。唉!她還是感冒了!

  星期五。

  她換了件牛仔褲同一群女孩走出大樓,出乎他意料之外,她沒循著回家的路線走,反而跟著那批女孩朝反方向離開。不知她康復了沒?若沒有的話,還帶病跑出去玩,似乎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她簡直是不知輕重!

  大概是思及週末一連兩天沒機會見到她,所以他的心情就急速逆轉,變得異常浮躁,直到今天早上開會時,情緒都還不太穩定,得罪了不少人。偶然之間,一聽人提及人事室,羅敷的容顏又鑽進他腦裡,教他根本忘了這一周來避著她的理由。

  ※※※

  五點五十分!

  羅敷馬不停蹄地伏在辦公桌前,這周來有一半的時間全花在發呆作白日夢上,若再不把正經事辦好,她有愧於心。

  「小姐,你這裡有沒有治療心痛的狗皮膏藥啊?」

  羅敷訝異地抬起頭,看見眼前的人後,嘴一抿答道:「我沒有狗皮膏藥,倒是有鐵槌和十字釘。你將十字釘瞄準心痛患部,再拿起鐵槌重槌釘子三下,便可止痛──哈──啾!」

  他忍著笑,趴在她的隔間板上低頭看著她辦公。「你感冒了?」他遞過自己的手帕給她。

  「不用你提醒,我自己清楚得很。」她鼻頭一酸,淚水忍不住奪眶,拒絕他的好意,最後不顧雅觀與否,便將筆一摔,抽了張紙巾,用力擤起鼻涕。「你有何貴幹?」

  「幫鄭小姐送份文件給你。」他放下了公文,走到她桌旁,拉一張椅子坐下,用手肘撐著腦袋,看著她辦公。「不早了,還加班?」

  「不是,是我今天工作效率差。謝謝你送公文給我,你可以走了!」

  「我等你。」他說著就將長腿交疊,輕鬆打量眼前振筆疾書的羅敷。她長密的睫毛上還凝聚著兩滴晶瑩的淚珠,粉紅的鼻頭可愛的挺起。這般光景讓他憶起念小學時,有位同班女同學因為沒交作業,被老師罰抄生字的可愛模樣,令他不禁莞爾,心中憐意頓生,直想將她擁入懷中。但是向來公事公辦的他,沒做出任何舉動,只是安靜地坐在她身側,欣賞她的側影。

  等羅敷的工作告一段落時,已七點半了,他知道羅敷是餓不得的,便帶著她找了家飯店。

  「來飯店吃晚餐?」羅敷擔心地望著他。

  「無所謂,反正是自助式,我知道你現在餓得很,絕對虧不了本。」他這話說來柔得軟綿綿,不細聽根本聽不出他的嘲弄。

  她放心地夾了好大一盤的食物。

  「還在生我的氣?」他傾身問著正鬧彆扭、低頭專心吃著大餐、不肯回視他的羅敷,心想女孩子似乎和吃特別有緣。

  「我沒有在生任何人的氣!」羅敷用力叉起一塊肉,送入口中。

  「那你這般淚眼汪汪的模樣又怎麼解釋?」

  「我只是氣自己沒專心工作罷了!」

  「小騙子!」他說著從自襯衫口袋掏出一隻煙盒,抽出一根雪茄叼在嘴緣,右手拿著打火機,左手正要點燃煙頭,不料羅敷摔下刀叉,伸手就拔走了他唇邊的雪茄。她的動作快又準,教他大眼一睜,愣了一下,有點搞不清狀況。「你真是的,小心燙傷手!」

  「不許抽煙!最起碼別挑我心情惡劣的時候抽;因為你吊兒郎當的模樣令人火冒三丈。」她將細雪茄一折,丟進了煙灰缸內。「你才進公司沒多久,就開始用起昂貴的奢侈品,進口雪茄、名牌打火機、名牌手錶,像你這般不知節度的消費方式,再多的薪水也不夠你花。」

  「好!我不抽進口雪茄,改抽長壽好嗎?感謝駱駝牌已銷聲匿跡,要不然我的肺有罪可受了!」

  「抽長壽還太便宜你!」羅敷忍著笑意,勉強接受道。

  見她嬌態顯露,他鬆了口氣,即使犧牲整包雪加給她折個過癮都值得。一個月前,若有任何女人敢管到他頭上,他不掉頭就走才怪,但面對眼前端坐的人,他的心是軟得可憐。

  「聽鄭小姐說,有人想調你上十四樓,是真?是假?」他試探地問。

  「我不想上去,反正那個暴君總經理──」

  「暴君總經理?」他打了岔,以手蓋著已然瞇起的眼,半睜半合地詢問。

  「對啊!大家都這麼叫總經理,更誇張的人還猛傳『天威不可測』之言。還有人喚他做惡魔王、虐待王、虎頭鍘──」羅敷看他頻以大手揩著臉的怪樣,便關心的問他:「怎麼啦?」

  「沒事,你繼續吧!」再聽下去,他會短命十年,陽壽盡折!

  「就這麼多了!你喜歡哪一個綽號?」

  「你喜歡哪一個?」他無力的應了一句。

  「暴君!」

  「那就這一個將就用用吧!」他喘了口氣,不敢相信他會讓這種事發生。本來還打算跟她吐露真實身份的,見她如此怫然抨擊他這個「暴君」,當下又改變了主意。「你說你不想上去,為什麼?」

  「嗯!反正暴君總經理已將我的名字刪除,我樂得很。因為林副總老是喜歡要他的私人秘書幫他摺傘、送洗衣物、買飯盒,甚至連送給女朋友的花卡都要秘書幫他擬詞,如果他的態度和善、客氣些,我們這些屬下也就很認分,偏偏他一臉不苟言笑。」

  「但是聽說他的辦事能力果決,是個能挑大樑的人材。」

  「那你叫總經理去幫他跑腿買飯盒好了。那兩人都是一副盛氣凌人、恃才傲物的德行。既然頂樓的人欣賞這樣的棟樑,天塌下來讓林副總頂頂看。」她振振有詞的反駁。

  李富凱滿臉笑意,心裡卻叨念: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毛丫頭,竟派我去幫林剛跑腿買飯盒!

  「你知道嗎?總經理小時候曾在郭董事女士身上撒過尿,毀了她最好的一件旗袍。」

  「真有這回事?」他擠出一臉幸災樂禍的笑,心底下卻皺起眉反問自己:我怎麼沒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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