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途中,一個占車頭,一個踞車尾,一直到終點站,兩人都沒對上一眼。
※※※
一回到家,羅敷推門進入客廳,飛躍過正看著電視的雙親,跳過坐在地上玩著家家酒的羅子桐,跨過正蹺著二郎腿、翻閱報紙的羅曼,經過牆角櫃時,肩上的大包包不小心的打掉了嫂嫂從才藝班學回來的插花盆景,直衝進自己的臥室,將皮包一摔,一頭就栽進厚枕頭裡放聲疾哭。
羅家的客廳裡彷彿被龍捲風橫掃而過,每個人都心有餘悸地面面相覷、噤若寒蟬的不敢作聲。
「怎麼啦?」張慈敏從廚房出來,一瞄到攤在地板上的慘狀時,忍不住哀嚎出聲:「我的盆花──」
羅曼給了她一個噓聲,截斷她的叫喊,比了比么妹的房間,輕聲道:「這麼多年來都沒發作,也該是時候了。大概又是為了那四個字吧!」
「什麼?」張慈敏不解的問。她嫁進羅家也六年半了,從沒見過小姑發這麼大的脾氣,自然是搞不清楚狀況,直想一探究竟。「哪四個字?」
羅曼將報紙疊整齊後往旁一擱。「我剛進大學時,她才十歲,偷偷喜歡上同班的小男生,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跑去跟人家說了愛慕的話。那小蘿蔔頭竟對小敷說:我爸爸說『羅敷有夫』就是一個已經有老公的女人。你有老公,我不要!耍不然我會被關進派出所。結果她一回家就哭了一夜,三天不肯去上學,還是我翹課去跟她的級任老師請假。」
羅正宇及林玫雪無奈的互望一眼,做媽媽的就開口了:「這名字好得很呢!怎麼就這麼在乎呢?」
「真傷腦筋!本來是想幫她換個名字的,但當時改名沒那麼容易,戶政事務所的辦事員說,一定得在同區找到一個同名同姓的人才能換。當然啦!這名字又構不上不雅的條件,所以──」
「爸,沒關係,我去跟她聊一聊,你們繼續看電視吧!慈敏,你就暫時裝作不知道這回事。」羅曼說著站起來,就么妹的房間走去。
羅曼輕敲門板兩下。「嗨!我能進來嗎?」說著就走進房裡。
「你已經──進──呃!來了──呃!」依舊伏首於厚枕中的羅敷哽咽地提醒他。
「真的?我倒沒注意到。」他坐進小妹床邊的椅子,看著從枕頭裡起身的妹妹擦拭著淚涔涔的面頰,關心的問:「要不要談一談?」
她搖了搖頭。
「談談好!別把心事悶在肚裡,蛔蟲都會給你悶死。」
那個頭還是左右搖了搖,俄頃,又突然轉向了!改成上下點頭。「為什麼──呃!你跟──羅蘭的名──字就這──麼好,我卻得為──我的名──呃!字一生受──人奚落?」
羅曼嘎然乾笑一聲才說:「你知道嗎?小敷,我一直都很仰慕古詩裡的那名奇女子,若真是做了她的丈夫,實在是一件光榮的事。」
「我要──跟嫂──嫂說。呃!」她哭笑地威脅。
羅曼見妹妹破涕為笑,心疼地抓抓她的頭髮。「好了!是不是有人不知趣的又冒出那四個字?」
「也是──呃──也不──是呃!」
「什麼意思?到底是不是?」羅曼糊塗了。
「是四個字,但──不──是那一句。是──更令人──生氣的話。」
「說來我聽聽!」
「怪裡怪氣!」羅敷已逐漸恢復聲調。
「什麼!有人竟批評你的名字怪裡怪氣!是誰?我找他算帳去,品味那麼差!」羅曼擺出一副流氓強替人出頭的曳樣兒。
「他本來就沒品味、又差勁、又低俗、又吝嗇、又莫名其妙,他甚至連年齡的齡都不會寫!」她一古腦兒地宣洩而出。
羅曼以繞富趣味的眼神緊瞅著妹妹。「他?是個男的?不會寫年齡的齡?該不會又只有十歲大吧!」
聽他一問,羅敷不好意思地說:「沒有啦!只是一個討人厭的新同事。我好多了!謝謝你。」
羅曼看著小妹拿話搪塞他,就猜出了七八分。這個「他」,年齡絕對大於十,而且──絕對不只是一個「討人厭的新同事」,看來羅敷有了一個心上人,而且還是個很不善解人意的心上人。
「你認識他多久了?」羅曼謹慎地假裝隨口問問。
「還不到一個月。好了!我真的沒事了!」說著就跳下床,推著羅曼出房。「你繼續看報紙吧!順便幫我跟嫂嫂道歉。」然後將門合緊,上了鎖。
羅曼抓著頭走進客廳,望進好幾對好奇的眼睛。
三張嘴一起張開問:「是那四個字嗎?」
「也是,也不是。」他學著羅敷回答道。
「到底是不是?」張慈敏白了他一眼,氣他在這個節骨眼上還硬要賣關子。
羅曼歎了口氣。「是四個字,但不是那四個字,而是『怪裡怪氣』。」
一片沉靜後,炮火就轟隆隆地猛烈砰擊。
「真是過分!」張慈敏劈頭一聲譴責。
「那人無禮!」林玫雪也忍不住說著。
倒是羅正宇持反對意見。「我覺得頗有創意,滿貼切的。」
結果他就被太座狠狠地瞪了一眼。
※※※
週日晌午,綁了馬尾辮的羅敷穿了件休閒衫及短褲,就坐在地板上和羅子桐玩著積木。
林玫雲的聲音從廚房傳了出來。「蘭兒!小敷!看你們誰有空,走一趟小店買一瓶醬油,順便再帶一瓶白醋回來!」
「我在寫信,叫小敷去吧!她閒著沒事做。」羅蘭連眼都沒抬,仍坐在桌緣搖晃筆桿。
「誰說的!我忙著幫小精靈蓋房子。」羅敷說歸說,人已站起來往門口走去。
羅子桐也跟著躍起、喊道:「小姑姑!我也要去!」
「自己穿鞋跟上來吧!」
一旦她們姑侄倆踏入小型超商後,羅子桐就鬆了握著她的手,跑到餅乾架上想乘機夾帶一些零食回去,因為爸爸是牙醫師,她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吃得到甜頭,而小姑姑又是心最軟、最好說話的人。
「你敲我竹槓!」羅敷輕點子桐的小鼻子,低聲斥道。
羅子桐將舌頭一伸,笑吟吟地遞上餅乾給羅敷結帳。
羅敷轉身將醬油、醋及餅乾放在櫃檯上,發現已有人先她一步,她瞄了身邊的人一眼,見他穿了件白運動衫及短褲,足下一雙球鞋──潛意識的猛抬頭,就確定了他就是那個該死的李富凱。連鬍渣子也懶得刮,這人真是邋遢到極點了!
見兩人對峙於收銀機前,老闆也不知該先結誰的帳好。
結果是男士先開口了:「沒關係,先幫小姐結帳好了!我可以等。」
「不用!」羅敷斷然拒絕說:「請老闆先幫先生結,我可以等。」
李富凱沒異議,所以老闆就先結了男士的帳──一罐汽水、一袋水果、一包煙、一包餅乾、兩罐黑麥啤酒,然後一一裝入袋中,遞給李富凱。他提了雜糧袋旋身掉頭就走,甚至連一句謝謝或再見也沒說。
羅敷一臉愁容地付了錢,捉起羅子桐的小手往店外走。她垂著頭、心事重重地看著地面,走了一段路後,突然一堵人牆就迎面直逼而來。
「對不起。」羅敷向差點相撞的人道歉,機伶地往右挪,想讓路給人過,怎知那堵牆也跟著往右挪,她見狀忙又往左滑步而去,不料那堵牆又跟著她往左靠。忍不住氣惱,羅敷抬眼要去瞪那個活動牆主人,才望進那對有神的黑眸。
「好狗不擋路,你擋在這兒做什麼?」她沒好氣地問。
「想跟你道個歉。」他義正辭嚴地回答。
豈料羅敷還來不及開口,羅子桐已童言無忌的冒出一串話。「你就是那個『怪裡怪氣過分又無禮的人』嗎?」
羅敷恨不得有個地洞讓她往下鑽,但現在挖洞似乎嫌遲了點,便急忙以雙手摀住侄女的小嘴巴,輕擰她的肩頭。
而李富凱已嘎笑出聲,黑黝的眼底閃爍著太陽的金光,然後說:「看樣子,你們一家七口都知道我是那個怪裡怪氣過分又無禮的人了!」
「是六口。我大姑姑不──」她的小嘴又被堵住。
羅敷當下低頭丟給羅子桐一個嚴厲的表情,警告她別再開口說話,然後揚起頭對他說:「不希罕!」
「我是真心想跟你道歉。」他說歸說、做歸做,仍是一指勾著雜糧袋就往後肩拋去,另一手則插進褲袋內,不客氣地擺了一個三七步的站姿。
「有人道歉時是這般站的嗎?沒誠意!」她牽起子桐的小手要從他身邊繞過。
他眼明手快地從褲袋內抽出手掌,逮個正著地扣住羅敷的手肘,強將她扳過身解釋:「沒辦法,這是習慣,我就是這樣站大的。你說吧!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滿意?」
「滿意?!」羅敷將手肘抽回,瞪大眼睛反駁:「不會有滿意的解決方式。你每次都先出口傷人,然後以為簡單幾句話道完歉、拍拍屁股就可以了事,我不屑跟你這種人做朋友。」
「我可是把自尊放在腳底下跟你賠不是!你的架子可別愈擺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