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薔用手摀住了耳朵。對這樣的狀況,她真是既煩躁又厭倦,卻苦於無法停止。那兩個男人仍自吵個不休,吵吵吵,吵吵吵,她夾在中間,覺得自己血溫陡地下降,但腦門卻感覺有股火焰轟燒上來……。
她軟軟地昏了過去。
第八章
彷彿睡了長長的一覺。這一覺睡得又久又沉,而且連夢都沒有。
迎薔是被另一陣嘈雜的聲音驚醒的。睜開眼睛,她第一眼就看見憂心如焚的母親,正指著景康罵道:
「你這樣要我怎麼放心把女兒交給你?我是讓你去帶她回來,不是要你去抬她回來!」
這是哪裡?迎薔眼珠子轉了轉,不是她熟悉的醫院,想必是阿宸那個城市的醫院了。她在山上昏倒了,就直接被送了過來。母親來了,萱芙也來了,守在她床邊,還有景康──垂著頭挨罵的景康。
「我怎麼知道薔薔會突然暈倒。」景康囁嚅地。「她這陣子身體狀況已經好多了。而且她自己一直強調沒事……。」
「她說沒事?」何佩鳳罵得口沫橫飛:「她說沒事你就信了?她之前的病多嚴重你有沒有概念?我真是瘋了才會答應你讓她去處理那個什麼籌款的鬼工作!」
那是「鬼工作」?迎薔倒覺得她如果不再做點事,可真的會像是個在陽間飄蕩的鬼了。她不想再聽下去,動了動身子,發出一些聲音,通知人她醒了。
「薔薔?你醒了?」何佩鳳凶歸凶,對女兒的關愛可是無庸置疑的。她立刻奔到迎薔床前,蹲在她身邊又是摸頭又是撫臉,直當她是稀世珍寶那樣地珍惜著,口中更是不停問:「好些了沒有?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還好。」迎薔搖搖頭。「我睡了多久?」
「沒多久,幾個小時,伯母她們一接到我的通知就趕下來了。」景康代答。
迎薔看也不看景康一眼,只是憂心遲疑地問母親:「媽,我不是……病又犯了吧?」
「不是不是!」何佩鳳連忙安慰女兒:「不是,醫生說你只是太累了,還有,精神情緒不佳,一激動,就暈了,沒多大事兒,回台北多休息就行。」
迎薔聽了,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不是舊病復發,沒有生命危險;憂的是,不管有沒有生命危險,經過這次的暈倒事件,母親肯定會更嚴厲地把她關在家裡,她之前所做的努力、得到的一點點自由,又泡湯了。
「都是那個死儲方宸!」景康插嘴又告狀:「如果不是他跟我吵架,薔薔也不會氣到昏倒。」
這太離譜了吧?架是一個人吵得起來的?都怪到方宸頭上?迎薔皺了皺眉頭,只見母親回過頭去頂景康:
「還不是因為你一點用都沒有?碰到那種人,不要理他就行了嘛。剛剛他在外頭,還不是被我趕走了!」
方宸被母親趕走了?迎薔一驚,心裡慌亂起來,脫口而出:
「他剛才在這?」
萱芙終於逮到說話的機會。
「嗯,跟楊景康一起送你來醫院的,不過走了。」
「還提他幹什麼?」何佩鳳瞪了女兒一眼,又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好了好了。沒事了,我去辦出院,我們回台北去。景康、萱芙,好好照顧迎薔!」何佩鳳交代完,走出病房去辦手續了。
丟掉了何佩鳳這個障礙,景康得以直接面對迎薔。可是他似乎氣仍未消,對迎薔是又愛又恨的樣子,賭氣又高傲地,裝作在看窗外的微雨。
這種狀況,萱芙應該當個和事老,緩和緩和氣氛才是,可是明顯地。她關心景康高過關心迎薔,她自動走到窗前安慰景康:
「好啦,你也別嘔了,事情不是都過去了嘛。」
「我嘔什麼?」與其回答萱芙,景康更像是在說給迎薔聽:「有人連選擇對象都不會,放著大好前程的男人不要,寧願去找窮小子!」
「哎,算啦,」萱芙的勸慰則更有加油添醋的效用:「其實那個姓儲的也滿有魅力的樣子……。」她剛才看見阿宸的。雖然穿著隨便了點,可還長得不錯呢!
「魅力?他那樣叫做有魅力?那我不就是全台灣最有價值的單身漢!」
迎薔聽不下去了。不只因為景康的誇張。更因為他們兩人數落著方宸,一來一往,唱戲似的。值得在背後這麼貶低人家?迎薔心生一股嫌憎,看來一時半刻母親還不會回來,景康跟萱芙也罵不完……。
她忽然悄悄溜下床,一聲不響,從虛掩著的急診室走出去了。
今夜微雨。那浮著的月如即溶的冰,雨絲隨風飄灑,斜斜的、交織著淡淡的傷感。她不得不想起方宸,那種無法言喻的感覺,像酒,浸著相思,像風,蝕著記憶,可他竟不在身邊。
雨淋濕了情焰。迎薔頓時覺得無力,非常無力。她怔楞地坐在醫院花鋪旁的水泥欄上,一想起回台北之後,不知家人又會如何卯足了勁過度保護她,迎薔就覺得十分索然,她努力了這麼多,結果仍是徒勞無功。
曾經,方宸是她的某種力量。尤其有他在身邊,迎薔甚至可以很強硬、很自在地去做一些從前不敢做的事,甚至小小地違逆母親的心意,可是……方宸不在。
不管他是被母親罵走的,還是被景康給氣走的,反正當她昏迷之後醒來,最期望見到他的身影,他卻不在。
方宸啊方宸,你就這麼走了麼?就這麼被打敗了?我以為你我的愛存在著某些力量,怎麼會?
她長歎一聲,雨絲濕了她的頭髮。也濕了她的臉龐。或者,在她臉龐上的不是雨水,是淚?她什麼時候哭了?她自己都不曉得,只是忽然對方宸既愛又恨,她想念他,卻又氣他就這麼放棄了她。
討厭討厭討厭!迎薔重重捶打身邊的花草。卻一眼瞥見手上戴的那隻手表──方宸的表。迎薔突如其來一陣火氣,睜著淚眼,狠命脫下手錶便往對面草叢裡扔!不要了!他都不要她了,她幹嘛還要留著他的表?
可是……才不到一分鐘,迎薔竟又後悔了。
就算方宸不要她,他卻還是留在她的心裡,她無法忘掉他。忘不掉他的溫柔,他的好、他的吻、他的情、他的幽默、誠懇……可惡!還有那只表?
迎薔陡地站了起來,顧不得下過雨的草叢多髒,她衝到對面去,在草叢中東翻西找,忘了自己的發在雨中亂成了個瘋婆子,忘了自己的衣服被污泥弄得有多邋遢,硬生生又把表給找回來!
還好沒丟!她怔怔地看著失而復得的表,又哭又笑,又悲又喜,淚水落得更加放肆,而而卻漸漸停歇了。
她緊緊握著那只表,茫茫然抬起頭。雨停了。她的愛情呢?
方宸的小屋。煙霧氤氳,夾在他手指上的菸像樹枝上一顆永遠燦紅的醬果,相對於桌上菸灰缸裡滿滿的菸屍,是十分合理的因果。
他一直視自己的「決斷力」為他生命的奇跡,只要他決定了什麼,他總可以排除一切思慮,埋頭去做,就好像當初他當完兵決定聽從家人的期望回台北上班,教授與德稚他們期望與惋惜的神情完全動搖不了他;而當教授去世,他毅然決然重回山上,家人那副既失望又像是送葬的臉,也沒讓他回過頭來。
唯獨遇見了迎薔這件事,他生命中的奇跡彷彿消失了。
那天在醫院,迎薔的母親和萱芙未出現醫院之前,方宸擔心迎薔之餘,倒還沒有什麼其它感覺;直到何佩鳳與萱芙衝進醫院,以親屬的身份佔據醫生的時間,又呼喝著趕他走,那一剎那,他忽然明白,自己雖然始終認為跟迎薔有著某些聯繫,可是事實上他根本算不上她的什麼人。
看著何佩鳳她們,一個是迎薔的母親,一個是她堂妹,另一個是她母親內定的女婿。他們是同一國的,一掛的,而他不僅勢單力孤,也跟這個群體很難有任何關連。所以在何佩鳳又開口轟他時,他走了。
他覺得自己很蠢,蠢得以為只要迎薔愛他就沒有任何問題,蠢到覺得她家人的問題都可以解決……真是愚蠢!
叩叩叩!他的房門沒關,敲門的人只是禮貌的告知,方宸一轉頭,晶晶不請自來,那張圓圓的臉微笑著。
「怎麼?像個被拔掉插頭的機器似的,一點精神也沒有,這不像你喔。」她自動地抓了張椅子坐下。
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機器本身出毛病了,就算插上插頭也沒用。」
晶晶看著他,研究似的。
「唉,我聽人家說過女人談戀愛會變得漂亮,男人談戀愛會變得不像樣,這話用在你身上還真正確。」
「誰說的?」方宸笑得苦澀。「幫我打個金牌給他。」
「你怎麼不去找迎薔?」晶晶不想拐彎抹角,她直說。
方宸楞了楞。他跟迎薔的事很保密的,未曾公開,怎麼晶晶的口吻,像是對他們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